第039章
楚羿幽诙谐念着,慨叹心中欲说之辞千万,竟皆被那“弑师之仇”四字抵了,不由劈面前之人又生出几分佩服。
楚羿不由得苦笑,他现在只这般深吸一口气,背后的伤口都要痛上一痛,又遑论分开?
小童按着老大夫的叮咛将他身上粗布解下,一股浓浓的药草味满盈开来。有些伤浅处本已结痂,此时跟着药布一同被扯下,便又潺潺地流出血来。
面前白发老叟每隔两三日便登门一次,楚羿于这床上卧了十几日,自是不会陌生。
或许是被那句“卖师求荣”所刺,李尧手上药匙一抖,药汁又重新洒回了碗中。只见他惨白着一张脸,紧抿双唇,半晌,才迟疑道:“飞白……可爱我?”
白叟家年老,少言,慢条斯理,却自有一番成竹在胸的气度,想必是京中很驰名誉的医者。
楚羿望着他,少顷,正色道:“飞白本是带罪之身,现在又是已死之人,不能为父伸冤雪耻,实属不孝。经此一遭,得助李大人一臂之力,捐躯尚不为过,皮肉之苦又算得了甚么?只盼大人他日功成名就,尚记得本日之言,还家父一世腐败,便不枉你我订交一场。”
房门被人从内里推开,迎春盈盈见礼,紧随厥后的,便是名两鬓斑白的老叟。
老者走后,迎春端过一旁药碗,冲着楚羿弯眉含笑,却听得那冷静立于门外半个时候,未吭一声之人淡淡道:“我来便好。”
李尧一时无言,却听得楚羿又道:“只是楚某现在亦算是死人了,于李大人再无用处,不知大人筹算何时送楚某离京?”
“流民巷中流民,身形样貌均与飞白有几分类似,加上易容,万丢脸出马脚。”
如此想着,楚羿继而开口:“圣心难测……只不过萧贺现在对劲失色,怕是想不到此出。今有前丞相对劲弟子卖师求荣,背叛投诚,萧贺恨不得昭告天下以解心头之气,授你侍郎之职,亦是有挫杀太傅余党锐气之意。”
楚羿略作沉吟,玩味道:“正三品。由都察院直入礼部,看来萧丞相对我方氏一族,当真恨之入骨。”
此人睚眦必报,气度之狭实叫人啧啧称奇。时过经年,仇敌之子就逮,交三司会审,定斩首之罪尚不算完,于监狱当中更是大动科罚,以泄私愤,直将人折磨了个血肉恍惚,方才罢休。
楚羿明白本身现在便算是被人变相困于京中,若说与李尧心无半分芥蒂,倒是汲引了他。
楚羿垂眸,看着那递于嘴边的药匙,沉吟一阵,张口接了畴昔,颇莞尔道:“多日不见,风水轮番转,楚某与李大人,现在亦算两讫了。”
熟不知小人丁蜜腹剑,倒是早将这当庭热诚之仇服膺于心。
萧贺昂首帖耳,被斥后连连悔过,声泪俱下,直称丞相一言叫人如饮醍醐,今后今后定当痛改前非。
通盘奉告,万全无失,却不成想。
因而便见着李大人的面色更加的暗澹,双目竟是泛红。
楚羿言至此,又一顿,方笑道:“只怕此番回朝,李大人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李大人一怔,似未想到楚羿竟有此问,犹疑半晌,遂温言道:“飞白现在伤势未愈,谈离京为时髦早,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保养身材为重。”
恨?
方家一夕颠覆,萧贺当居首功。
言罢,便从李尧手中接过药碗,目若止水:“本既无爱,又何恨之有?”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当今圣上虽不睬朝政,却不是昏庸之辈,能够几次捉弄。现在郭太傅薨,朝堂上只剩下一个萧贺,或许在李尧复官一事上,皇上不过做了个顺水情面亦未可知。只是萧贺为官这很多年,党鹏浩繁,即便是皇上,亦不能不有所顾忌。
因着身上有伤,楚羿本来侧卧于床上,此时由迎春扶着渐渐坐起家来,余光一瞥,方才发觉那房门内里,仍站着小我。
楚羿皱眉,倒是生生将那痛苦自嘴边咽下。伤药自肩头至脚踝重新换上,直折腾了半个多时候,才算作罢。
先不说村人知他身份后会对那宅子如何措置,那香囊毕竟是死物,便是刮风下雨,闯进些山猫野狗亦不免有所毁伤。
“公子,喝药吧。”
方丞相为人朴重,当年为相时,曾因吏部侍郎萧贺恭维媚上,不觐忠告而将其当着众朝臣之面厉声斥责。
“李大人想必内心亦清楚。”楚羿淡淡道:“此番回朝,萧贺若再想动你头上乌纱,只怕是不那么轻易。”
“李大人,楚某有一事相托。”
“究竟是否是别无他法,你我便不消细言了。”
“飞白……弑师之仇,均存不敢忘。当日向你告别,我原是想将心中筹算通盘奉告,却不料你竟是那般言辞,一时心下着恼,遂……只是我断不会做出伤你性命之事,太傅于那大理寺的司狱有拯救之恩,不管终究如何科罪,亦定会保你万全无失!却不成想那萧贺竟然擅用私――”
“哦?不知何物竟如此首要?”
楚羿垂了眼,将那早已放凉了的汤药置于一旁,悠悠道:“既如此,楚某身材不适,这便要歇下了,大人请回吧。”
少顷,楚羿又问:“敢问李大人此次复官,官居那边?”
一番诊看后,楚羿在小童帮衬下,将外衫缓缓褪了去,暴露缠满条条粗布的身子。
李尧欲进又退,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作罢:“那……飞白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楚羿不觉盗汗涔涔,那薄汗浸入伤口,便如万蚁噬骨,倒是强自一笑,与那老者相互垂首道别,目送着那一老一小缓缓拜别。
几番心机展转,言罢,两人皆是一阵无言。
但是这都城,他倒是一刻也待不下的。
“不送。”
“李大人可否差人再去一遭临河村?那夜仓猝,我有一物落于家中。”
“礼部,左侍郎。”
待李尧背影消逝于视野当中,楚羿静坐好久,终是长长一声感喟,失了先前那一份泰然自如。
可现在细思,倒是悔怨不已。
于狱中两月不足,楚羿周身高低早已难见无缺之处,胸前背后几道鞭伤乃至深可见骨。若不是萧贺事前有言交代,要留他一口气在,活着送至法场,只怕他一条性命早就不保。
李尧面色又丢脸了几分,游移一阵,却只道:“明升实降。”
“一只香囊。”楚羿一顿,持续道:“红底金线,上绣双鹤。乃家母生前亲手所做,独一留于楚某之物。”
少顷,李尧涩然苦笑:“飞白谈笑了,自是使的银子。”
“强虏来的?”
楚羿打断李尧未尽之言,道:“替我之身者何人?”
望闻问切。
那老叟年龄已高,手柱拐杖,颤颤巍巍,腿脚不很矫捷,由一旁的半大小童搀扶着。那童仆手上还拎着药箱,三人便鱼贯入进阁房。
楚羿神采惨白,目光却澄彻,不去管李尧面上菜色,淡淡一笑:“树倒猢狲散,郭太傅薨,临阵背叛者无数,趁此机会投诚示好,倒是再合适不过。”
李尧面上一僵,暴露难过之色:“均存……实乃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工部尚书刘伯蔓与萧贺勾搭多年,贪赃白银百万两不止。一年多前,都察院安插于刘府之眼线,终究盗得刘伯蔓多年贪污贿赂来往账目。人证,物证俱在,弹章是我亲笔所书。随后奏疏呈至皇上处,皇上阅后龙颜大怒,下旨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我本觉得万无一失,怎料倒是低估了萧贺的权势。这彻查的雷声虽大,雨点却小。刘伯蔓下狱月余,三司迟迟不审,厥后证人无端失落,再拖到厥后,那账册上万两的赃款,竟变成了戋戋白银二百两。好笑刘伯蔓会审后,判罚俸一年,萧贺半分污水未沾,我却落了个诬告构陷之罪,被削去御史之职,责返客籍自省。现在郭太傅薨,这朝堂竟全成了萧贺的天下,若欲重返宦途……均存,实在别无他法。”
楚羿畴前寡言,李大人同他一处时总能够滚滚不断,得意其乐。可现在楚羿亦是不语,李尧草草三两言后,倒是悻悻地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当日官兵突入之际,贰心中只想着此遭被擒,凶多吉少,若将香囊佩于身上,他一旦身故,恐怕会扳连那人,因而情急之下便将那香囊从颈上扯下,以求保全。
李尧正筹办起家告别,却忽闻楚羿开口,一时欣喜,赶紧应下。
“公子,该换药了。”
……
楚羿摇点头:“不恨。”
李尧依言,隔天公然又来看望。
现在唯盼那人本身拾起那香囊,可又觉单单寄但愿于此实欠稳妥……一时不觉双拳紧攥,心急如焚,倒是一筹莫展。
那一身锦缎的轩昂青年接过药碗,交代迎春退下,便独自坐于床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