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四十八章 老卒和桑椹

当时候徐凤年刚巧路过,马匹远比那帮三流纨绔更雄浑,气势自是更放肆百倍,他本不想掺杂这档子破事,只是被老许撕心裂肺的一句话给勾住:“老子的腿没被西楚那帮龟儿子打断,倒是被本身人给弄瘸了,老天爷你娘跟我一样瞎了眼啊!”

青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世子殿下缓缓走来。每次来河边茅舍都由她伴随,她也向来不问殿下为何要与一项目盲老卒打交道。

老许断了腿,但拄着便宜拐杖还是能够勉强行走,茅舍被衙门那位大官叮咛下人补葺过,每年还未过冬就会送一床丰富棉被过来,菜园子被老许打理得拼集,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老许嘴巴不刁,月尾闲钱还能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舒畅百倍。

辽东自古便是百战地,所谓虎步龙骧,高低在心。天下安危常系两辽,徐骁谏言不吝殚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高低没几个情愿当回事。这不是说没人看不出此中短长干系,只是天下局势临时大定,五十年百年今后如何跌宕,说甚么做甚么于当下官位有何裨益?

徐凤年笑道:“青牛道上车千乘,旗下孩童捧桑椹。”

青鸟被看得有些含混,徐凤年冷不丁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嘻笑道:“好吃,有桑椹的味道。”

徐凤年青声道:“老许,你再说些辽东的风土情面。”

未几时,茅舍内便香气满盈,老许啃着一根油腻鸭腿,笑问道:“徐小子,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这家伙不是失落三年便是动静一整年的,做甚么谋生?听老许的劝,可别伤天害理,偷看闺女沐浴甚么的还好,归正闺女也不掉块肉,如果耍刀弄枪的,可就不好说了。不说这个,说了你小子估计也不听劝,晓得白喝不了你的酒,说说看,此次想听甚么,老许这个年龄也说不了几次,能说多少是多少。”

徐凤年皱眉道问道:“按律不是每个士卒都有四十亩屯田?辽东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危地,平原郊野一望千里,难以扼守,弃之则北莽长驱直入,北地便无门庭之限,以是辽东安,则中原风尘不动,辽野扰,则天下金鼓互鸣。造反?这些年没传闻辽东有涓滴骚动啊。”

老许最后抹嘴道:“大柱国当年入北凉,那可真是威风凛冽,王妃有句诗如何说来着?”

徐小子当年为了她被人撵着打,不冤枉!咱老许如果年青个几十岁,那里轮获得徐小子爬墙?给他望风还差未几。

那帮携美同业的膏粱后辈见到老头在地上打滚,只是放声大笑,瞎子老许本来想咬牙冒死,可当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担,便听到声音说那些公子哥是哪位折冲都尉的儿子,是哪位都城里著作郎、太子洗马的孙子,老许就扔了扁担跟孩子一样哭喊起来,一遍遍嚎着我早就该死了啊,让人头皮发麻,连一些心存怜悯的旁观者都给吓跑了。一个纨绔嫌弃老许呱噪,拔剑就要劈砍下去,北凉民风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纨绔,双手力量也许只够解着花魁伶倌的腰带,可只要拔得动刀剑,那绝对是说砍便砍,这一点让很多初入北凉的外埠纨绔非常不适应。

那人啃着鸭肉笑道:“说说看辽东,算起来我祖上在那边,就是锦州。”

瞎子老许精力一振,姓徐的小子来了。这小子是前个四五年熟谙的,传闻是爬墙看黄花闺女沐浴被逮,追杀到河边,就借老许的茅舍躲了躲,算是结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瞎子老许晓得徐小子嘴里阿谁兰亭酒垆小家碧玉的可儿,虽说看不见,可老许耳朵不错,总能听到一些野男人无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垂涎嘀咕,无外乎是说那小丫头这些年胸脯又沉甸甸了几分,小圆脸那是又削尖了多少,美人胚子愈发明艳出挑了,老许去酒垆买过酒糟,闻到过那妮子身上的香味,啧啧,真是好闻,都比得上兰亭的招牌青梅酒了。

能这般无聊逛荡的,天然是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徐凤年留下酒壶,悄悄走出茅舍。

“锅在屋里老处所,给鸭子拔毛记得别顺手丢河里,谨慎你前脚走,我这边后脚茅舍就被拆掉。”老许接过酒壶,嗅了嗅,满足笑道:“这绿蚁比不上兰亭酒垆的青梅,可比酒糟还是要强很多。”

徐凤年青笑道:“这可造不了反。辽东费事,苦惯了,只要有半口饭吃,就没人乐意揭竿而起。”

老许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锅炖鸭吃得一干二净,老许也累得够呛,不过大部分精力量都用在对于鸭肉上头了。

瞎子老许是个北凉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后便转做了马队,战绩平平,在以头颅换功劳的北凉军实在拿不脱手,乃至于解甲归田前都没积累下殷实家底,只捞了一身疾病,起初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余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宽裕的老兄弟们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许出资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的老许就真没甚么银子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辽东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着大柱国徐骁从锦州打到了辽西,再从辽西入雄孩关,转战中原,春秋乱战中,很多跟老许不异时候参军的老卒只要能赖着不死,都做到了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都能领到个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当年瞎子老许在千乘步队中,腿还没断。

以是说老许是个老卒,却不是悍卒。

徐凤年没有出声,只是让恶奴冲散了那帮兔崽子,至于跌断了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几条胳膊几条腿,世子殿下那里管得着,有本领就拖家带口去王府找徐骁要银子补偿去?最好领着圣旨去。

那客人把拧断了脖子的鸭子塞到瞎子老许怀中,没好气道:“拔毛还得我脱手?我烧水去。”

徐凤年看到青鸟的清冷脸庞,眼神有些恍忽。

老许耻笑道:“徐小子你懂个屁,你这文绉绉的东西,我老许听不懂,你在哪个读书人那边听来的?我只晓得我分开辽东的时候,辽东屯卫二十一,辽西只要六卫,不说辽西,辽东二十一卫一年屯粮百万石,有几石是落在我们这些人丁袋的?徐小子你想啊,不说辽东多数督、镇守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批示校尉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员,都要做些私役屯军改挑渠道的活动,若不专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给占了,哪来的银子去贡献上边?大柱国当年坐镇全辽,对两辽人来讲那是罕见的幸事,大柱国一走,谁管士卒死活,很多边军本就是发配到辽东以罪谪戍,要不谁情愿去辽东这苦寒之地过日子?一旦去了,谁当真会觉得就有田有粮,我是锦州人都没半分地步了,这些个外人,就更甭想了。”

老许拄着拐杖,一脸神驰。

明天老许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打盹,就听到有个大嗓门喊道:“老许老许,喝酒,顺道在河里给你摸了只鸭子,那叫一个肥。”

不敢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拼功名,还能赚来官职的,只是豪族后辈罢了,老许这类说不上贪生却绝对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经算万幸。

老许感喟一声,“不真的要饿死,谁乐意跟命过不去,可再这么下去,辽东真难说啊,我分开锦州已经将近三十年,忍了三十年了。”

老许就迷惑了,好人有好报?可咱如何看也不是好人啊,年青那会儿烧杀劫掠可没跟着大柱国少干。

老许厥后剩下一只眼睛也瞎了,上山烧炭不谨慎给熏坏的,这才成了巷里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许。最不利的是瞎子老许瞎了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不谨慎在闹市没躲开膏粱后辈的一匹骏马蹄子,给踩成了瘸子。

瞎子老许哈哈笑道:“锦州我会不熟?全部辽东都一个德行,别看十个都督有九个都在跟朝廷喊穷,实在一点都不穷,穷的只要我们这些没田的,就只差没造反了。”

若当时老许头顶那一剑砍下去,便没有明天世子殿下提着绿蚁酒的事情了。

前面老许没死,莫名其妙被人带去医治腿脚,可那马蹄前刺下的冲劲,那里是一个故乡伙的老腿能接受的,算是完整断了,在瞎子老许筹办坐在河边小茅舍里等死的时候,俄然官衙里来人说每月发放给他一两银子,老许心惊肉跳领了半年后,才壮着胆量问那位大人,大人说了这是北凉军的新端方,善待老卒。厥后老许问了一个一样半死不活的老袍泽,得知这是真事,只不过他们都需求去衙门领钱。

老许手中有了酒,好说话,拄着拐杖就去给鸭子拔毛。

那孩童还捧着桑椹昂首问娘亲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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