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十九章 宫宴之变

心惊的是元党的朝官,先帝驾崩后,新帝年幼,五胡虎视眈眈,常有袭扰边关之事,特别是元修参军西北之前,袭扰之事频繁得就像伉俪吵架,三天两端。元隆四年时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领兵来犯、边关如何御敌、战况如何、成果如何,大抵只要史官说得清。陛下当时才十岁,竟然连何年何月何人都记得住?

死了!

百官饮过酒后,宫宴便正式开端,歌舞清雅,有宫人穿越在殿中斟酒布菜,垂垂的便无人再提方才的不快。但宫宴也就停止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又听有人噗的一声!

大兴的儿郎都有骨头,没骨头的那些不是儿郎,一句话把主和派都给骂了,曾出关到草原上与胡人媾和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恨不得拂袖出殿,此生再不要见到暮青才好。

殿中又静,百官望向殿外,见一行编着发辫戴着彩珠穿戴花里胡哨的外族人走了出去。为首之人一身墨色宽腰大袍,衣衿袖口滚着雪狼毛,左耳戴鹰环,腰间挂弯刀,眸深如渊,左脸伤疤坏了漂亮的面貌,却添了三分冷血残暴。那人进殿,往殿内一扫,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元相国目露沉思,此人确有树敌之能,只是方才之言是调侃一人还是调侃元派?如果前者倒无妨,如果后者……

一席话慢悠悠说罢,殿中只闻丝乐妙音,却不闻人声。

那些叫绝的公侯冲动得呼哧呼哧喘气,眉眼含笑神采飞扬,就差抚掌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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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乐起,彩衣宫女纤步入殿,宫人捧膳纷入,暮青抬眼,见灯火荧煌,明珠照殿,芳樽兰麝,清歌雅韵。一人在御座之上,深绯里衣,浅黄龙袍,临高望来,人如画,明艳容冶,贵不成言。

呼延昊大笑,转头以勒丹话对多木道:“多木,你还是不要再挑衅了,你说不过她的,她的嘴巴是本王见过最毒的,比草原上的弯刀还要杀人!”

尚未考虑明白,殿外宫人报唱之声俄然入耳,“五胡使节到——”

百官举杯,同贺圣上,贺罢便要饮尽杯中美酒,这时忽听一人大声问:“大兴天子,皇宫里的酒是不是比驿馆里的好喝?”

陛下睿智哑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难以撼动元家之势,皇权相权气力差异,朝中百官皆出于士族大姓,百年昌隆,数代繁华,有谁愿赌上一族兴衰九族性命冒险帮手帝王?

百官闻言皆起家举杯,望向御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辉,年青的帝王固执金樽,酒光晃着眉宇,叫人看不逼真。

呼延昊进殿便寻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后的孩童一眼。

“大兴西北边关三十万儿郎打得你们十年未叩开边关大门,有没有骨头不凭你的嗓门。”暮青冷声道。

自陛下即位,元家谋势,现在已掌控江北,大兴改朝换代怕是难以制止了。

这胡蛮没完了?

多木坐了下来,但回绝再喝大兴的酒,他身上带着酒囊,自解了那羊皮酒囊下来,请愿似的将酒盏里的宫中御酒泼了出去,将酒囊里的酒倒了出来,连续饮了三盏。

呼延昊的坐席挨着巫瑾,许因他们皆是异国之人,小天孙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为质子的,朝中礼官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

有人呆木,有民气惊,有人叫绝!

步惜欢闻言挑眉,尚未开口,多杰便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酒刚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喷了出来,一脸嫌恶之色,瓮声瓮气道:“这也叫酒?马尿!”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唯独步惜欢摇了摇金樽,含笑浅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朕即位四年时十月十五,当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入大漠,杀马饮血才逃回了部族,听闻在大漠时勒丹王就曾渴饮过马尿。朕虽不识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于乌尔库勒草原以北,夏季酷寒,常以烈酒驱寒。何如我大兴建国六百余年,至朕这一朝已是国泰民安,盛京夏季酷寒,朕居于暖殿,倒未曾试过以烈酒驱寒,倒是经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凉,秋酒苦涩,冬酒醇和,宫中御酿皆乃人间极品,朕心静时才品,心不静时也是不碰的。”

步惜欢只笑了笑,不再理他,举杯表示百官,百官饮了杯中酒,接着有宫人来斟酒,百官也连饮了三杯。

越州奉县一事早已传入朝中,陛下在县衙里那一番话早已在天下传开,那帝王之言与这些年来的怪诞无道大相径庭。天下文人、贩子百姓之言许不成信,但朝中媾和使官之言不成不信。

陛下年幼即位,先帝在时其父恒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屡斥恒王乃庸人。披时立储一事朝中争论不下,各皇子派相斗,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恒王这等不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无人拥戴,是而陛下即位之时在朝中并无恒王的亲信可用。

有民气如明镜,但还是不解,元家势大,野心勃勃,昏庸不过是作态,自保罢了。元家乃建国之臣,颇重家声,不肯担那乱臣贼子篡朝之名,才哑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残暴,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怪诞愈重,倒可借此废帝自主。若君王乃明君,勤政腐败,如何篡朝自主?

多杰在勒丹语里乃金刚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铁臂石拳,身形确如金刚。

多木是没听懂,但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听得懂,他皱眉给多木翻译了几句,多木顿时大怒,额际挤出青筋。

两人身后跟着勒丹、乌那、月氏和戎人使节,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环,手戴金银,襟前挂着彩珠,腰挎弯刀,雄风凛冽,粗暴彪悍。

步惜欢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浓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时笑意已规复惯常的涣散之态,慢悠悠举起面前金樽来,道:“彻夜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媾和之事且待年后。彻夜除岁,朕便与诸位饮上三杯,愿国泰民安。”

勒丹部族与呼延昊有夺权那夜的深仇宿恨,多木并不领呼延昊的情,倨傲道:“女奴所生的贱子不配跟本懦夫说话!”

叫绝的是一些对朝事持张望中立态度的公侯,陛下这话说得,既打了胡蛮的脸,又长了本身的脸,还不失风采国体。

呼延查烈走路没有不便之态,小脸儿也不见肥胖,看来在狄部并未遭到虐待。

那人的大兴话说得并不好,带着颇浓的胡腔,百官循名誉去,见说话者乃勒丹使节。勒丹有使节三人,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其他两人一为神官,一为懦夫,说话者是勒丹懦夫多杰。

百官再次谢恩,这才入了席。

六岁孩童,身处帝位,举目皆敌,只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当时便能看破元家之心,适应局势哑忍静待,陛下实乃睿智之人!

有人不解,当年虐杀宫妃,举朝皆惊,厥后行宫广选美女,至今盛京宫中的宫妃都封一人死一人,这等暴君之态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元家若废帝自主,除了步家子孙,公侯门庭皆可自保,不过是换一朝。如若从龙,陛下败了,新朝定不容旧朝忠臣。

元家乃建国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势非恒王一介皇子或凭陛下的睿智哑忍便能敌得过的。

宫人一声唱报,五胡使节起家,百官跪迎,半晌后,听御座之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诸位爱卿,平身吧。”

巫瑾低头含笑,乌发松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两人隔空相望,暮青见步惜欢往御座一侧斜着一倚,托着下颌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灯火里显出几分昏黄迷离。

历经两朝弹压,复兴势元家势不成挡,先帝只得再压,终究却驾崩于十八年前上元宫宴,死因至今成谜。

拿话坑她,自讨苦吃!

满殿哗然,百官瞠目。

她的聪明胜于男儿,不喜虚假才风格冷硬,不过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宝贵之处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确非一起人。

前天有妞儿说好久没看到案子了,表示驰名侦察的处所就有死人,这不是真谛,只是死神情场。

百官也随之望向暮青,心道此人一张毒嘴,倒是有有效之时。

话音落,满朝文武里那些伸展开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那些拉长的脸从脑门青到下巴。

暮青却皱眉看了步惜欢一眼,啰嗦!骂小我还拐弯抹角,那么多话,人家一句没听懂!

多木暴跳如雷,当殿怒骂,口不择言再次让百官拉长了脸。

有朝官透过献舞的宫女之间瞧见又是多木,顿时皱眉。

暮青扫了眼大殿,冷叹一声,真是各有各态。

敢调侃二品朝官不要脸,此真乃狂人也!

最绝的是这番话的度掌控得颇好,只指名道姓调侃了勒丹,却未调侃其他四部,是而此时四部中有听得懂这番话的胡人并未有愤怒之色。

狄王,呼延昊!

元修笑一声,瞥那文官一眼,抬头将茶饮尽。

呼延昊闻谈笑容未淡,只冷了很多,添了残暴杀意。

步惜欢在百官喝酒时笑看暮青一眼,国体他来顾,痛快留给她,挺好。

“彻夜除岁,朕宴众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退席吧。”

勒丹第一王臣乌图探了探多木的鼻息,大惊!

“大兴天子敢欺侮我王!”此人体型似金刚,吼起来声音也高,瓮声瓮气,震得人耳疼,“大兴的酒就是难喝,软趴趴的,就像大兴的儿郎,没骨头!”

那一口酒喷出老远,溅湿了殿中献舞的宫女的彩裙,那宫女目露错愕,舞步微乱,却不敢停,只忍着持续跳。

呆木的是多杰,他大兴话说得不好,天然也不如何听得懂,只觉脑筋里嗡嗡作响,被这一席话绕得头晕。

陛下此时才闪现明君之能,不过是死前一搏罢了,说到底毕竟是徒劳一场。

“大兴没骨头的是那些把你们请出去的人。”暮青却在此时接着对多木道,“惧战之人不堪为男人,不配称儿郎!”

暮青望了一会儿,冷静低头。嗯,这角度是挺都雅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当饭吃,面前有饭菜,还是开席吧,饿了。

蠢!

呼延昊身后跟着个三岁孩童,藏青袍金马靴,两条发辫间编着彩络宝珠,小脸儿半低,进了殿也不看人,宫灯照着,神采有些白。

当年,正因元家功高势强,自先帝之祖仁宗天子时便成心弹压,立储时与元家交友的皇子都被赐死,只是门阀世家,其势如老树盘根,仁宗顾及朝本,未能连根肃除,只缓缓图之。对元家的弹压历经两朝,到了先帝期间,元家已退出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胡人三个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锋直指盛京!朝中忙于光复失地,此时却发内哄,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内乱,两线平乱,朝中眼看压不住局面,先帝想起高祖天子建立江山时,曾结识元家先祖于村野,得其帮手谋得江山,是而只得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相联婚,元家助先帝先除内乱再平内忧,再度起势。

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夺权搏斗那夜幸存下来的小天孙呼延查烈了。

百官谢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后。

多木瞋目瞪向暮青,这话他听得懂,但也被噎得一时无话。

你讽宫中御酒乃马尿,那是你们部族的王喝的;你喜好喝烈酒,那是因为胡蛮之地苦寒,你们要御寒;我朝国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阁,已不需以酒驱寒,我们只品酒,并且只要心静时才品,此非蛮人能懂的雅兴。

但那又如何?

这时却见几名五胡使节呼啦起家,又闻几声喧闹的胡话,接着便闻声宫女的惊呼声。劈面朝官尚未弄清产生了何事,丝乐便停了,宫女四散,只见多木仰倒在殿,桌上吐了一滩秽物,掐着脖子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没喘上几口,便瞪着眼没了声儿。

五胡使节退席后,也就喝了盏茶的工夫,圣驾便到了。

百官却都寒了脸,大家举着酒盏,看那御酒,闻着那香醇之气,却无人再喝得下。

满朝文武望着御座,胡涂人面露不解,明白人面色微叹。恒王笑端酒盏,眼却不看儿子,只顾盯着殿上翩翩起舞的宫女瞧。步惜尘望了步惜欢一眼,看那御座龙袍,杯中酒液晃着阴沉的眉宇,别有几分难辨之色。巫瑾不喝酒,只端了茶盏,笑意温淡,似这满殿分歧样的神态心机皆与他一属国质子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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