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这宅子的安插如此操心机,公然是步惜欢的手笔,也只要贰心机这般细,晓得她初进新宅睡不结壮,特地在阁楼里备了医书,连她在行宫时看过哪些医书都记得。

因而,不想跑腿的亲兵长当了一下午的站岗的,暮青在阁楼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元修来时,朝霞正浓,红了湖天林雪。风从湖心拂来,阁楼下立着的男人鲜衣甲胄,衣袂沾了院中雪。

西北军武将长年在边关,未见过盛京后辈行事之风,大家坐在战顿时,眼神发直,张嘴吃风。

元相国训子之声隔着书房门窗院子,华氏听不逼真,那声鞭响却如好天炸雷,华氏揪着心喊道:“相爷!”

宫宴亲兵不得入内,需得在宫外等,暮青出府时便只带了月杀。

正想着,忽听殿外宫人一声唱报!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书房院外,对长随道:“快去禀夫人!”

啪!

“朝堂才有叵测民气,边关儿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渊,反唇相讥。

但既回了京,这些王公贵胄便是昂首不见低头见,此时不见宫宴上也要见,暮青倒想瞧瞧恒亲王。

东街到宫门策马而行也就一刻钟,马车行的慢,一起也就半个时候。

“这一鞭,爹打的!要你记取,元家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为何!”

暮青端坐马背,见那男人紫冠玉面,墨狐大氅,眼下微青,一副沉迷酒色之态。其眉眼与步惜欢果然有着三分类似,笑起来眼角已生鱼尾纹,应是四旬年纪,瞧着却不过而立之年,保养甚佳。

门前雪未扫,那美姬穿戴薄衣伏在雪里,玉背柳腰,柔颈赛雪,不堪娇柔。

恒王咳罢,自行上了前头的华车。那美姬又伏跪去雪里,长街上起了风,朝霞照着那美姬半埋在雪里的双手,更加显得红十足。

元修看了那美姬一眼,笑意又淡了些,道:“战马骑惯了,乘不得车,恐怕要孤负世子美意了。”

四鞭,元修一声不吭,元相国却呼哧呼哧喘气。

暮青听闻是家事,自知不便问,又见元修面色天然,不见煞白之色,瞧着确切伤得不重,这才点了点头。

元相国将此话咽下去的时候,华氏将元修扶了起来,对门外道:“快备止血膏和白药!”

这一下午,府里大家有事忙。

“瑾王到――”

“这些年来你身在边关清闲安闲,忘了家门荣辱!为父本日便打醒你!”元相国执鞭指着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鲜血淋漓。

“走吧!”待步惜尘的声音自华车里传来,小厮去了前头奉告车夫一声,马车才缓缓前行。

“你!”元相国气得直颤抖,鞭子举起便落,华氏护着元修半分不让,

“时候尚早,我先来了你这儿,带你去我那府上瞧瞧,认个路。”元修道。

韩其初与崔远在后院亭中谈策论道,韩其初年长崔远十岁,一起上崔远对韩其初之才非常心折,拜其做了教员。

“年节时都说出门见喜,今儿一出门便见着了侯爷,想必父王来年定有大喜之事。”恒王身后的华服男人道。

元相国的手都在抖,声音沉怒:“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记取,我们元家乃建国之臣,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书房的门关着,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当年步惜欢六岁进宫,恒王可曾护过他,这些年可曾尽过心?

窗外风如涛急,恍忽间似见疆场刀光,闻马嘶风啸。

元修穿好袍子提了甲胄,走到门口时脚步一停,未回身,只道:“另有一事爹忘了,先祖跟从高祖天子打下大兴江山,开初也是村野之人。村野匹夫一定无才,儿子倒感觉,村野出高人。”

父子俩闻言皆没了声儿。

管家陶伯一惊,不敢有违,却问道:“回相爷,家法在祖宗祠堂里供着,施家法该去祠堂外头……”

六王……乃步惜欢的生父。

“值!”元修抬眸望着元相国,字字如铁石,“爹,英睿救过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帐外,若非她发明身后帐中埋藏有箭手,我已万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晓得脱身之法,我已被流沙埋葬!地宫前殿,她看破构造,救殿中人于火油浇身烈火焚身之险!甬道里是她为我拔箭治伤,三岔道口、地宫圆殿,皆靠她指明门路,若没有她,爹此生便见不儿子了。”

“你!”元相国气极,“一个军中初级将领值得你为她保守私密?”

长随仓促忙忙去了,华氏刚回屋里,热茶还没品完一盏,闻讯惊起,茶碗啪的一声打碎在地,由婆子扶着便往外去。但元家书房乃是重地,华氏也进不得,只能在书房院外急问:“相爷何故惩罚修儿,竟要动用家法?”

刚驰出半条街去便见前头一府门里赶出两辆华车来,府门前管家小厮等一堆人候着,有十二美姬欢声笑语地从府里出来,捧着熏炉的,抱着琵琶的,锦筝玉笙,云鬓彩裳。那彩裳乃夏裙,寒冬腊月,薄纱难蔽体,众美姬纤纤细步迤逦而行,一幅靡靡之景。

何为朝堂民气叵测?

“晕车!”

“托侯爷的福,本王年年安好。”恒王笑道。

华氏厉声喝道:“让开!本宫本日非要进,如若感觉本宫私闯了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杀了本宫!”

赵良义等人嘻嘻哈哈跟元修见了礼,武将心粗,未闻出元修身上的药味儿来,几人上了战马,同往宫中去。

“跪下!”元相国怒喝一声,元修甩袍便跪,战甲未卸,铿地一声,端的是铮铮铁骨!

步惜尘看了那华车一眼,便有美姬伏跪去车旁,蒲伏静候。

言外之意,不遵祖训、屈辱了家风之人是他这个当爹的?

依官品,暮青坐于首列之末,挨着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

赵良义问:“这也是要往宫中去?”

人还没来齐,等人非常无聊,赵夫君等人面有不耐之色,暮青却不感觉无聊,这等人多集会的场合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对在这等场合察看人的兴趣仅次于验尸。

华氏也被元修此言惊住,忙从地上拾起战袍给他披上,道:“你爹在气头上,给你爹服个软不就好了,何必挨这顿家法?你们父子俩真是跟畴前一样,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是这等阵仗,也不瞧瞧今儿是甚么日子,用心叫我过不舒坦这年。”

“这孝子没脸见祖宗!”元相国打断陶伯的话,华袖一拂,怒风直扑陶伯的脸。

元相国气极,连声道:“孝子!孝子……你果然对媾和之事心有牢骚!”

“英睿进美人司的启事已跟我说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儿子不便说。”元修垂首道。

朝臣们相互酬酢,神态举止泄漏的奥妙太多,谁与谁是至好,谁与谁是虚与委蛇,谁对谁有敌意,只需放眼一望便清清楚楚。

刘黑子和石大海拿着杨氏给的采买票据去了街上,两人初到盛京不识路,月杀本该陪着,却只指了路,美其名曰熬炼,实在只是亲兵长大人不想当跑腿的。

啪!

元相国见此眼里烧出肝火,大步出了书房,道:“去请家法来!”

元相国冲口便要说出此言,却见华氏自元修身后昂首,狠狠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点头。

元相国看向元修,冷哼一声,肝火难消。

两边在王府门前撞了个正着,那两名华服男人眼神一亮,前头的男人笑道:“侯爷?”

“笨拙!爹真思疑你在边关是如何百战百胜的,身为大将军,日日制敌策,看人竟如此陋劣,不识民气之险!”元相国不为所动,反痛斥元修,“暹兰大帝的陵寝构造深诡,一介村野匹夫安晓得破解构造之法?”

那席上不知何人,如此晚了还不来。

知子莫若父,他不但对媾和之事不满,他还不满元家这些年来所谋之事。

暮青察看得细心,天气黑了下来时,殿上百官已到的差未几了,没来的除了五胡使节团,另有首排一席空着。

院外,华氏再听不得那鞭声,推开保护便往院里进,保护忙拦,“夫人不成!书房重地!”

“别岔开话,你爹打的?”暮青一眼就看破了元修的企图。

元修笑叹一声,“甚么鼻子!”

书房里又有一声鞭响,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保护天然不敢拔刀杀她,踌躇间,华氏推开人便进了院儿,婆子丫环等人不敢进,只好等待在外,眼睁睁瞧着华氏排闼进了书房。

先帝是已驾崩了,但步家另有人活着!

两辆华车,车篷缀着玉铃,车一行,铃铛清脆,车里渐起琴笙乐鸣,向着宫中行去。

“没事!跟老爷子因家事吵了几句,只挨了四鞭,伤是不重,跟军棍比起来不过挠痒痒!”元修朗声笑道,他的伤确切不碍事,只是娘大惊小怪,恨不能把府里的药全抹在他身上,不然哪来这么重的药味儿!

“你晓得此事?”元相国骇怪道。

元相国固执皮鞭,盯着那些新旧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见元修跪得笔挺,面无惧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了眼,不由扬鞭,狠狠抽下!

半个时候的路也需这阵仗?

“此乃祖宗所言,元家的家训!儿子没记错的话,此中仿佛没有家门荣辱这四字。”元修望着元相国,眉宇间一派开阔,“边关是清闲安闲,但杀敌杀得也痛快!这些年儿子不肯返来,确有图安闲之心,此乃儿子不孝,父亲要罚,儿子受了!但这十年儿子未曾屈辱过元家的家风,对得起家国,对得起祖宗!”

暮青自阁楼上望了眼,眉头蹙紧,出来时问:“你受伤了?”

两人出了后园,见赵良义等人没来,便知元修先到了她这儿。

那男人亦是紫冠玉面,松墨狐裘,眉眼更像恒王些,瞧年纪应比步惜欢小些。彻夜宫宴大宴王公百官,恒亲王既带着此人入宫,想必是嫡子。

鞭起鞭落,男人背上的旧刀疤添一道血红新痕。

大兴当今的亲王只要两人,乃当年先帝期间的皇子――五王爷和六王爷。

步惜尘愣时,元苗条笑一声,跃身上了战马,顿时抱拳道:“王爷与世子慢行,本侯先行一步,宫宴再叙!”

“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当年赋闲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记得他是为何回的朝堂?”

恒王妃又是何人?

“你问这孝子!”元相国未提华氏私闯书房之罪,只指着元修道。

啪!

暮青目光顿见庞大。

元修说罢便出了书房,外头小厮丫环皆备药去了,华氏带着婆子陪着他回屋上药去了,唯留元相国立在书房窗前,面色暗淡不明。

古来帝王即位,其父皆为太上皇,恒王却还是亲王,职位难堪,骄奢淫逸,怪不得元修要避着。

“修参军时,世子不过总角之年,今已弱冠,想想光阴真是过得颇快。”元修笑道,端倪疏朗,语气却有些疏离。

暮青应了,与元修一起出了门去。

“……”

元修无法,只得下了马来,抱拳道:“多年不见,王爷可安好?”

暮青初到盛京,新宅景色虽美,却不太风俗,幸而阁楼里有些医书。

元修一向跪着,见父亲执了家法返来,笑了声便卸甲去袍,利落往地上一掷!

“哦?何故乘不得?”

“我儿!”华氏一进书房,正瞧见元相国举着鞭子指着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面前一黑,稳了稳心神便扑了畴昔。她护住元修,抬头看向元相国,怒问,“相爷这是为何?本日修儿初回府,又是年节,何事非得动这家法?”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这话与其说在骂朝官,不如说他在骂他爹!

正想着,一行人方才打马过府门,便见两名华服男人一前一后出了府来。

她中午睡不着寻医书来看时怔了怔,医书多是古卷,有几本非常眼熟――她曾看过,在汴河行宫时。

“快给你爹赔个礼!”华氏道。

待马蹄声听不见了,步惜尘面色阴沉的来到车旁,上车时靴尖在那美人背上狠狠一碾,那美姬十指抠进雪里,却一声不敢吭。

好浓的止血膏和白药味儿!

“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还记得你姑母是为何入的宫,又是为何入的冷宫?”

“儿子没错。”元修道。

两位亲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六王庸懦沉迷酒色,瞧这王府门前的华车美姬,恒亲王应是六王了。

暮青见元修神采有异,便也瞧了那匾额一眼,黄梨为匾,蟠螭为纹,镶珠嵌翠,金漆为字,一块匾额便极尽华奢之能事,匾上书着四字――恒亲王府!

元修叹了口气,“爹,姑姑之仇儿子记得,但那是先帝之过。亏欠我们元家的人是先帝,先帝已驾崩多年了。”

轿凳放妥,元修却未瞧,只道:“世子曲解了,本侯确是乘不得车。”

恒亲王?

元相国怔住,举起的鞭子僵在半空,元家后辈哪有不记得此八字的?

步惜尘册了恒王府的世子,与步惜欢兄弟情分如何?

暮青来盛京是为了查凶报仇,她的杀父真凶尚未查到,此事自不成说,且周二蛋之名乃冒名顶替,暮青又是女儿身,此中自有很多不成说。

暮青一起都在想恒王父子,那些帝王骄奢淫逸的传闻她未在步惜欢身上见到,反倒感觉安在恒王父子身上非常贴合。

杨氏带着女儿们给府里的物件登记造册,两个小女人乃双胎,眉眼一样,脾气倒分歧,姐姐崔灵文静可儿些,mm崔秀木讷忠诚些。两个小女人已八岁,到了避嫌的年纪,暮青有亲兵奉侍,杨氏便让崔灵崔秀在厨房帮手,府里旁的地儿不准乱走。

宫宴在文渊殿上,席开两面,一面数排,两面首列席位安排的都是王公九卿、一品重臣,另有五胡使节团的官员,元修等西北军将领本日还朝受封,乃有功之臣,也安排在了首列。

一起这么想着,到了宫门时天气已暗,暮青下了马来,将战马交给月杀,便随元修一同进了宫去。

“我倒忘了,侯爷乃豪杰神将,杀敌不怕,踏这美人背怕是不忍。”步惜尘瞥了那美姬一眼,美姬便自雪里起家,搬来只花梨轿凳。

“苟利国度,不求繁华,父亲可还记得这八字?”元修昂首问。

寒冬腊月天,窗下烘着白炭,元修精赤着上身,暗淡的书房里,炭光照得男人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叉,在都丽的书房里显得分外狰狞。

镇军侯府在王公府邸扎堆的东街上,七进大宅,比之暮青这四品左将军的三进精美小府,侯府未挂匾额也显出几分气势来,几名武将立在门口,一眼望去,更显威重。

鞭落皮肉绽,血痕盖了那些曾在边关落下的刀伤。

说罢,扬催促马,马队踏雪驰过王府门前,风捎着雪沫子扑了步惜尘一身,恒王呛了口雪,咳嗽了两声,步惜尘眯着眼望着元修远去的背影,背衬朝霞,眉宇阴霾。

“盛京后辈民风如此。”元修淡淡瞧了那匾额一眼,道,“我们速速畴昔。”

啪!

步惜尘笑了声道:“侯爷多年未回盛京,本日相见不若弃顿时车,路上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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