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香斗
赵似点点头,蕙罗如释重负,再度见礼谢恩。赵似待笔迹稍干,取来信封,筹办封缄,蕙罗忽于此时提示他:“大王尚未落款。”
赵似锁着眉头重新核阅她,既未承诺也未反对,很久后,才开口道:“你要我如何做?”
赵似沉默提笔,在一页信笺上写下一行字,旋即拈起信笺,向蕙罗揭示。蕙罗凝眸看去,见上面歪倾斜斜地写着一行字:“偶然之过,冯香积诸罪可免,勿加惩罚。”
蕙罗惊奇之下转顾一旁的周尚服,周尚服叹道:“这是梁都知授意卢尚宫下的号令,我们亦不能违背。”
香斗是一种长柄香炉,一端供持握,另一端是个小香炉,此中薰烧香丸香饼,是在礼佛或出行时宫人手持利用。新春将至,太妃亦要外出进香,嫌之前的香斗款式旧了,叮咛尚服局设想些新式的来,这事蕙罗也晓得,现在见守门的小黄门如许说,忙问那为首的浑家是谁。小黄门答复:“就是常来送香药的冯香积。”
既知事关尚服局,蕙罗本已颇感忧愁,传闻是香积更加严峻,当即赶往尚服局探视。
“大王熟谙香积么?”蕙罗问,见赵似不语,她持续道,“宫中浑家有好几千,大王一定个个都熟谙,香积大王恐怕也不会有印象。但对香积来讲,大王倒是她相称正视的人,因为大王平常所用的冰片香,便是由她亲手查验遴选的。”
蕙罗顿了顿,又说:“刚才大王说到职责,那么,奴婢敢问大王,大王你的职责又是甚么呢?”
赵似闻言抽出信笺,援笔在那句话后加上“简王似”三字,看了看,又盖了个印章,提起来让蕙罗看了,再面无神采地问她:“够了么?是否需求我摁个指印?”
蕙罗答道:“虽是职责,但也不必工细至此。内藏库中的梅花脑,在入库时已经查验过,品格是没有题目的,司饰浑家在利用前查验,只须看其有无变质,而运输中碰撞产生的颗粒和微乎其微的木屑本来能够忽视不计,并不会影响到香料利用时的结果。香积为大王遴选冰片香片,常常劳作到深夜,我们曾劝香积说,不必花这么多时候,因为不管片大片小,放进香炉,焚出的香气都一样,又何必细心至此呢。而香积则说,大王独爱冰片,常日焚香,必定会重视察看香片,乃至品赏把玩,看到细碎颗粒和木屑必然不喜,以是有需求经心遴选,让大王瞥见的冰片香片都形状完美、品格纯洁。”
蕙罗上前去,唤了声“香积”,香积泪眼看她,当即双手搂住她,泣道:“蕙罗,我被赶出尚服局了。”
蕙罗问他:“奴婢大胆叨教大王,冰片是甚么形状?”
他的右臂动不了,像是受伤了,莫非香积那一击力道竟如此之大,令他右臂伤到提不起笔的境地?但香斗是提携所用,并不厚重,香积又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管如何撞击,当不至于重伤赵似至此。
守门的小黄门见她返来,含笑问:“姐姐是有事要见娘娘么?容我前去通报。”
蕙罗轻声道:“号令是梁都知下的,大王可否跟他说说,请他饶了香积?”
赵似蹙了蹙眉,有不耐烦状,但还是答复了:“片状,色如冰雪。”
蕙罗摆首,道:“我有要事,想求见十二大王。”
梁从政对待部属一贯刻毒严苛。当年赵煦德配皇后孟氏的养母燕氏曾联络尼姑法端、供奉官王坚为皇后祷祠祈福求子,郝随是当时婕妤刘氏的亲信,得知此过后禀报赵煦,说孟皇后在宫中行巫,意在祸乱宫闱,赵煦遂命梁从政制狱查办,捕逮了皇后宫中宦者、宫女三十多人,酷刑拷问,手腕残暴,多次毁折宫人肢体,另有断舌之事产生。此“巫蛊”事件成了孟皇后被废的导火索,而梁从政也是以建立了他那令人闻虎色变的威望。对惩罚宫人这一点,梁从政向来讲一不二,要他改口难于上彼苍。
这时有个小浑家建议蕙罗道:“沈姐姐现在受官家正视,不如去处他讨情,请他命令,赦免冯姐姐之罪。”
赵似道:“她卖力查验香药,这些不都是她应当做的么?”
赵似正在内里看书,见蕙罗出去见礼,抬起视线略看她一眼,简练地发问:“何事?”
蕙罗尚未反应,周尚服便道:“不成。且不说官家是否会承诺,香积因冲犯十二大王开罪,号令是梁都知下的,蕙罗避开梁都知、十二大王及圣瑞宫,直接要求官家命令免罪,宫中诸人将会如何对待蕙罗?如此一来,香积一定能脱罪,而蕙罗遭到的影响或许还比香积的严峻。”
香积一贯勤奋,人也驯良,在尚服局分缘极好。蕙罗还未进尚服局大门,便闻声内里哭声哀戚,入内一看,见一群浑家及尚服局诸女官围着香积,有人在连声安慰,有人唉声感喟,有人不发一言,但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的,而香积双颊红肿,早已哭成泪人。
赵似还是未说话,但听到这里,本来落于书卷上的目光又移到了蕙罗脸上。
这日尚服局浑家的商讨并没有抱负的成果,香积哭过一回后亦垂垂认命,回到本身房间,开端清算要搬走的物品了。蕙罗跟在她身后,怔怔地看了半晌,俄然回身出门,朝圣瑞宫奔去。
“那……若我们一起去哀告梁都知呢?”林司饰轻声问她。
“你是想说,她是个忠于职守,既敬业又经心的人?”赵似抛开手中书籍,面向蕙罗,正色道,“但是一名浑家的职责,并不但仅是做好本身的事情。在宫中做事,天然应当去处持重,严守礼节法度。如此肆意嬉闹,乃至冲撞亲王,莫非不该遭到奖惩么?”
蕙罗目中一亮,忙不迭地答复:“冯香积,芳香的香,堆集的积。”
次日午后,蕙罗践约前去圣瑞宫,先见过太妃,再进入后院为宫人讲课。其间有一些鼓噪声自墙别传来,似有寺人在呵叱甚么人,但隔得远了,听得并不逼真,蕙罗也没多留意,还是向浑家们当真讲授所授内容。讲课结束,蕙罗分开圣瑞宫时,见守门的内臣在窃保私语,模糊听到他们提“司饰浑家”、“香药”等几个词,蕙罗顿时上了心,当即止步,问他们:“刚才我闻声有位先生在这里斥责宫人,但是哪位司饰浑家犯了错么?”
林司饰亦沉默了。又有人问:“能够去求求十二大王和圣瑞宫么?”
蕙罗喜道:“这是大王写给梁都知看的么?”
蕙罗承诺,见礼辞职。赵似重又拾起本来看的那卷书,不再顾蕙罗一眼。
蕙罗垂目道:“奴婢传闻,司饰浑家冯香积冲撞了十二大王,将被遣往尚食局退役。”
“大王说的这类是上品,名为梅花脑。”蕙罗说,“但是,冰片并不都是这模样的。另有一些很细碎,状如米粒,名为米脑,而晶体与木屑混在一起的,则叫苍脑。大王用的冰片,是色如冰雪的梅花脑,片大整齐、香气浓烈而无任何杂质,这是因为,送给大王的冰片香积都会亲手查验,哪怕是内藏库中的梅花脑,她都还会一片一片地遴选,剔出此中的藐小米粒和残存的一点木屑,以是大王看到的冰片不会有任何细碎颗粒和杂质。”
周尚服不语,林司饰替她答了:“遣往尚食局,做烧火拾柴之类的事。”
“那香积要去那里?”蕙罗问。
“遣往尚食局,便是圣瑞宫的决定。”林司饰叹感喟,又道:“十二大王是香积冲犯的正主,何况以他的脾气……”
赵似把信笺封入信封,唤来一名小黄门,叮咛他把信送与梁从政。小黄门领命,敏捷带信出门,赵似再看蕙罗,冷冷道:“现在你能够走了。”
蕙罗点头:“奴婢读的书未几,并不知圣贤书上是如何写的,当时只觉尚仪说的有事理,就记下了。”语罢,慎重地朝赵似敛衽一福,再道:“香积奉侍大王如此经心,现在冲犯大王并非成心而为,以是奴婢恳请大王对她略加垂怜,像父母对偶尔出错的孩子那样,略施惩戒足矣,但不要把她逐出尚服局,让她去干她既不喜好也分歧适她的粗活――那样无异于完整摧毁了她的糊口。”
左思右想当时景象,才蓦地记起,他原是用左手写的,而拾书、翻书也都是用左手,右臂则一向垂着,除了封缄时右手压了压信封,就完整没有动过。
周尚服点头:“梁都知的脾气,你们不是不晓得……”
“这就是你说的要事?”赵似一哂,反问:“那又如何?”
赵似没有答复她的题目,但凝睇她的目色加深,如有所思。
提到赵似的脾气,世人也都无语。多年来,他一向是一副桀骜不驯、冷酷傲岸的模样,对平常宫人都可贵有好神采,更遑论要他宽恕冲犯他的人了。
赵似沉吟斯须,然后问蕙罗:“那出错的浑家名字是甚么?”
“不,除了忠君爱国,对我们如许奉侍大王的人,大王也有本身的职责的。”蕙罗道,“大王与官家一样,是在受万民供奉。我们也像奉侍本身的双亲一样经心极力地奉养大王,比方香积,唯恐有一点做不好,会令大王不欢畅。她忠于大王,就如贡献父母普通。后代贡献父母天经地义,父母对他们是否也应怀有一些关爱之心呢?小时候读书,尚仪徒弟曾跟我们说过,当代的贤王态度谦恭,像体贴本身的孩子那样体贴布衣百姓,庇护无依无靠的人,从日升到日落,都勤于政务,乃至忙得顾不上用饭,目标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奴婢不敢以此对比大王,但大王身份既与当代诸侯一样高贵,一样受万民钦慕恋慕,那像那些贤王一样,对我们这些身份寒微的人略加庇护,莫非不是大王的职责么?”
因蕙罗比来颇受天子、太妃正视,这些内臣对她态度也极好,见她发问,当即赔笑道:“先前有几个司饰浑家送新造的香斗来,请太妃过目。也是她们不慎重,不知在聊甚么,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想十二大王从那边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浑家还在转头跟火伴说着话呢,一边笑一边提着香斗高低挥动,一不留意在拐角处撞上十二大王,香斗重重地击在十二大王的右臂上,十二大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摁住右臂,仿佛很痛的模样。那些浑家吓坏了,一个个全跪下要求。当时梁都知在太妃阁中,听到动静便出来,骂了她们一顿,然后让人把为首的那位浑家拖下去掌掴掌嘴,还说要严惩她,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蕙罗掩袖一笑,又一福道:“够了。谢大王恩情。”
“我的职责?”见她如此直言发问,赵似颇感不测,少顷,如此作答:“作为亲王宗室,我不会有任何实权,我所领受的官职满是虚衔,无人要求我做任何事,除了对天子保持绝对的虔诚。”
赵似神情冷肃,问她:“你是在跟我说‘徽柔懿恭,怀保小民’的事理?”
蕙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目光触及本技艺腕上方,一处旧年香饼灼出的伤痕,才有了一并不肯定的猜想:莫非他右臂本来有伤,香积那一击刚好撞上伤口,他才痛不成遏?
蕙罗点头道:“是的,此事香积确有错误,不该乐而失色,在宫门前冲撞大王。但这美满是她偶然之过,她当时髦未步入圣瑞宫门,亦不知大王会俄然呈现在宫墙转折处。她平日在尊者面前都是非常恭谨的,言行从无逾礼之处,只要跟姐妹们在一起,才会有谈笑玩耍的行动。她虽是在宫中做事的浑家,但却也只是名十六岁的女人,偶尔谈笑,是出自本性。大王也很年青,想必也有几个能够交游的朋友罢?跟他们在一起时,也会跟在官家面前一样么?”
香积闻言哭得更悲伤了。蕙罗内心酸楚,想劝她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紧拥着她,本身的泪也掉了下来。
半晌后,有赵似殿阁的内臣出来,把蕙罗带到了赵似的书斋。
蕙罗低首发展而出,回身朝福宁殿走去。默思赵似本日所为,心想他固然始终拉长着脸,但也还肯听她这寒微浑家进言,宽恕了香积,终不失君子风采。一面想着,一面薄露笑容,直到忆及他在信笺上写的倾斜的字,才有一点迷惑掠过心间:他是亲王,必定也与十大王一样从小习字,精于笔墨,如何笔迹倒是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