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采莲
女儿六岁时,村庄里来了位教书先生,说是云游到此,喜南湖风景,在此逗留一段光阴。他私设蒙童讲堂,不要束脩,也不拘男女童,闲暇时教习几个常用字。
用罢晚餐,月华假装猎奇,探听白发阿婆渺渺的家事,猫儿眼少女一家变了神采,讳莫如深,此事唯有作罢。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老天想让她活,她便只能活着。
“亲人?寻亲?”渺渺浮泛的眸子骤亮,如风雨中的小火苗,忽闪一下,灭了。“她死了。”
渺渺竹篙往前一点,小舟后退,又一阵疾行。
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一年,她有身了。这一胎,是痴傻夫君逼迫得来的。她并不想要这个孩儿,却身不由己。日夜被把守,落胎也寻不着机遇。
那家人本就容不得妖孽,此时更是喊打喊杀,她搏命护着女儿,不知挨了多少腿脚,额上也被锄头砸中,自此落了疤。女儿被护在怀中,毫发无伤,只会堕泪。
有位胆小的采莲少女猫儿眼一转,笑道:“郎君何不来一曲?!好叫你娘子也赏一赏。”她的本意是摸索,若这二位并非伉俪,必会出言廓清。
采莲少女们咯咯娇笑,呼朋引伴,“好姣美的郎君……”胆小的少女腔调一转,以采莲曲调戏起他来。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逾明望向月华,见她一脸笑意并无不悦,便收了竹篙,任小舟跟着水流飘移。“为夫不会唱曲子,念一首诗与娘子听罢。”
逾明叹道:“跑得还挺快。她不但不是个木头人,还一点都不傻。”
痴傻夫君疯得短长,却有一大把力量,稍有不快意,动辄吵架,她活的非常辛苦,常有重活泼机。无法那家人看的紧,她割了两回腕子皆被救了返来。以后,把守更是峻厉。
她产后大出血,产婆大声惊呼:“肚子里另有一个娃娃,保大保小?”
渺渺不答,撑篙的行动幅度愈大。
拜堂时,红盖头下,斑斑血泪滴落在地,众乡里吓得不敢言语,婚宴也草草了事。
“……是。”阿婆,渺渺答的游移。
逾明将剥好的几粒白胖莲子放在月华掌心,拍鼓掌中莲蓬残渣,拾起竹篙,遵循月华唆使的方向,将小舟荡出去。
一双孩儿长到三岁,男孩儿似父痴傻,女孩儿似母早慧。
风月笔嗤笑:“你们两个傻子,还不追?人都跑了。”
“你们,你们待要如何?”渺渺垂首,眸子也未曾抬起。
她紧闭的双目鲜明大睁,“孩儿给我,我便好好活着!”
胆小心细的女子被燃烧的妒火烧昏了脑筋,终究做出了令她悔怨一辈子的决定。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教书先生所言的一段光阴,转眼已近一年。他经常暗中布施饥饿的渺渺,垂垂,也与渺渺的娘亲熟谙起来。
腹有诗书气自华,教书先生偏又生的俊朗,村中妙龄女子皆芳心暗许。少女们送个针线荷包、绣帕之类的小物件儿剖明,常常皆被先生推拒。
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
是夜,借宿于猫儿眼少女家,逾明自袖袍取出一个小银锭子,足有五两重,充做食宿费。少女的爹娘欣喜若狂,唯恐怠慢。
“不如何。我们在你家借住一段光阴,认亲。”逾明“唰”的撩开扇子,扇了两扇,好一个翩翩乱世佳公子。
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弃舟登陆时,猫儿眼少女候在水边,笑意盈盈,热忱向逾明先容此地风景,殷勤相邀,请他多留几日。
二仙出门踏月时,猫儿眼少女追出门外,以带路为名,寻一僻静处,将渺渺家事详细道来。
天气不早,四周村庄炊烟袅袅,采莲少女们拜别时,小舟似箭,行得缓慢。
月华倚于舟头,葱白的手指拈了白胖的莲子来吃,唇畔漾起一抹笑意。
拜堂那日,村里的喜婆一早来上妆,足足破钞大半日,也未能妆成。村里的喜婆常常忆起当时情状,不寒而栗。她悄悄坐在打扮台前,也不言语,簌簌落泪,半今后,眼眶里竟流下血泪来。厚厚的脂粉也没法袒护,道道血泪。
绯衣的逾明立在舟头,满袖盈风,漂亮超脱。撑篙的行动由他做来,萧洒闲适。
渺渺的娘是被拐子卖到此地来的。她本出身殷足人家,因上元节贪看花灯与家人走失,小小年纪便被拐卖至穷乡僻壤。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某日,教书先生于南湖泛舟,见到六岁的采莲女非常惊奇,知她没驰名字,又怜悯她的遭受,以“寄蜉蝣于六合,渺沧海之一粟”,为之取名“渺渺”。
逾明看向月华,月华淡笑点头。他们的本意便是留下,现在,恰好!
“我几时说过她傻?”月华的浅笑唇笑意愈盛。
逾明见说话堕入僵局,略清了清嗓子:“渺渺,我们是来寻你的。”
逾明心中一动,扇子一合,在手心一敲,“我甘愿带给她的都是喜乐,再无哀怒。”
那家人怕夜长梦多,估摸着她有十四五岁,便紧着将婚事办了。
她的命保住了,第二个孩儿也保住了。第二个是女儿,生来便有寸许长的白发。产婆一声尖叫,几乎将孩子抛出去。那家人说是妖孽,依着村里端方,要用恭桶溺毙。
她偷跑了几次,何如人小腿短,常常被逮返来,饿饭挨打非常痛苦。过得几年,她便不敢再跑了。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二仙异口同声。
月华倚在舟头,纤手拨弄着荷花,回眸一笑:“刚巧,我也会一首《采莲曲》。”
“你还会作诗?”月华将最后一颗莲子放入口中,探身折了一朵粉嫩的莲花,悄悄一嗅,暗香醒神,顺手抛予他。“赏你的!”
“多谢娘子赏~花。”他嬉笑着作势一礼,珍而重之将莲花别在腰间,缓缓撑篙,等候姻缘簿所指之人到来。
女子心机细致敏感,思慕先生的女子中,有一名胆小心细的疑窦顿生,自此便不时留意先生的行迹,不消一月,便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槿娘的女儿,渺渺。”月华下了定论。
风月笔又一阵发笑,“你们愈发有默契了。自打逾明仙君来了月老殿,主子你多了几分喜怒哀乐的情感,倒愈发像小我了。”
夏季,痴傻的小宝贪凉,玩耍时掉入后院井中,溺水身亡。待人发明,已泡的惨白发胀。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那家人分红两派。一派主张保小的便成,因为她已萌死志。另一派主张大小都要保,希冀她当了娘便有了活的但愿。
采莲少女们玩耍远去,行出数里,另有娇俏的女子转头张望,姣美的郎君在荷叶的掩映中已恍惚得只剩残影,平增一抹怅惘。
南湖里,一叶扁舟晃闲逛悠,随波逐流。
妒嫉之心,人皆有之。若你妒嫉之人,明显无甚优良之处,到处不如你,她一介残败之身,活在比你惨百倍千倍的天国里,却生生得了你心尖尖上的人,轻而易举得了你求之不得的爱情。这份妒忌,会不会令人发疯?
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
渺渺毕竟是个凡人,又是个女子,力量有限,天然比不得神仙。不过几个起落,逾明便追上她,将小舟调转头来,恰好横在她的舟前,阻住她的来路。
美女计,甚好。
逾明负手看了眼天气,转头道:“走罢。”手起篙落,一起水响,惊起游鱼无数。
落日下,她的身影仿若镀上一层金色,与南湖的莲花融会在一处。山川才子,皆可入画。
十月怀胎,一朝临蓐,是个男孩。那家人如获珍宝,取名小宝。她阖上双目,眼眶里早没了眼泪,只余麻痹与浮泛。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两舟擦肩时,月华与逾明对了一个眼色,恰是她。
渺渺的爹自小得病,痴傻多年,偏生又是五代单传。家中为了传宗接代,为他买了个小几岁的女童做童养媳,恰是渺渺的娘。
采莲少女们两人一组,一人荡舟一人采莲,于莲叶中穿行,歌声轻巧,采莲曲各有分歧。
缀在采莲少女们身后的阿婆姗姗来迟。远看感觉她老,不过因为姻缘簿上记录她年逾半百,兼之一头银发。近看容颜不老,约莫三十来岁,一身棉麻衣裳补丁虽多却非常划一,小舟陈旧暗沉,很有些年初。
“我们是槿娘的亲人,特来寻亲。”月华早已备好说辞。
她回身便撑篙,又快又急。
“追。”月华话音刚落,逾明已手起篙落,跟上去。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悄悄一叶舟,荡入荷花里。
猫儿眼少女眼神一黯,咬了唇,自发败兴。
他的眼中,向来都瞧不见旁的女子,唯余她一人。
“槿娘?”月华直起家唤道。逾明顺势将小舟靠畴昔。
不见采莲人,但闻花中语。
阿婆行动一顿,极其迟缓地转过甚来。那双眸子,斑斓却浮泛。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逾明洒然一笑,不做回应。
数舟擦肩时,采莲少女们才发觉他的舟上载一女子,那女子素衣白裙木簪绾发,委实气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