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水
“前些天小得子在御花圃四周捡了只白狸猫,看着怪不幸的,就留下来养着了。”她屈了屈膝,盈盈拜下,“不料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靖祯到来时,看到兰妃正安静无澜地置于火海面前,她柔白的肌肤被浓烟熏得有些发黑。见他来了,只是屈膝施礼,脸上带着疏离的敬意。
兰妃笑道:“阿阮感觉好,吃几个也是无妨的。”
“你没事就好。”
只因兰妃神驰江南,这云台宫的修建多选用竹子打造,加上室内四周挂着纱幔,极易引燃。不稍半晌这西侧殿便是火光熊熊,竹制的家具烧得滋滋作响,还伴随不时清脆的炸裂之声。
宫城中向来为了防火,都在各处大殿前设有贮水铜缸,以备不时之需。阮嘉现在头发和裙角都冒起了火星,仓猝冲向水缸,用双手舀起净水淋在身上。直至她重新到脚完整浸湿,方才累的瘫倒在地上。
靖祯皱眉:“痘疹?痘疹是会传染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宫婢,又怎可留在你身边养病?”
天子宫嫔,却暗自倾慕别人,如果被旁人晓得,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阮嘉不由惊出一身盗汗,再不敢诘问下去。
兰妃微微一凝,只得道:“是臣妾宫中的一个宫女,前些日子得了痘疹,不能与别人同居,才将她临时安设在西侧殿。”
兰妃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只挽着他的手臂,沿着逶迤的石径悠然安步。
先前兰妃明令除了小得子与采薇、采芙三人,宫中其他人等,一概不准进入□□。此时燃起火光,让前庭的宫女看到了,亦不敢靠的太近,唯有先去通报了尚在熟睡的兰妃。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手帕悄悄为她拭去脸上的焦痕。兰妃任由他柔声安抚,倒是色如冰霜,不肯多说一句话。靖祯原是抛下皇后淳于氏满心孔殷地赶来,但是她仍然不肯假以辞色,一腔热忱早已凉了大半。
另一侧阮嘉躲在假山前面暗自心惊,也不知天子是否看到了她。想来天子也并不熟谙本身,心悸之余便跟着小得子持续往西侧殿去了。
兰妃似有一丝动容,阮嘉看着她,若无其事道:“我只是看这卷的纸张有些黄了,想来定是姐姐常日里爱读的,该当是本好词。”
彼时阮嘉正斜靠在窗下,手里翻着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册页已微微泛黄。
三人忙到夜深,这才把两盏食盒的粽子全数结成九子连串的款式。除了初时手生扎坏了的几个粽子,其他一并装进食盒,让小得子将其送到小厨房里拿冰块存着,以备端阳节前一天再行烹熟。
阮嘉不想给兰妃带来费事,整天将本身关在西侧殿中未曾外出。兰妃得空的时候,就会和如霜来陪她说说话,她也不感觉过分乏闷。
她合上书,腔调里安静如秋水:“是本好词,不过晏几道的词大多感慨工夫易迁、境缘无实,过分孤凉。于你如许的年事,实在无益。”
一夜无事,只闻几声猫叫,更衬得云台宫喧闹非常。
“表蜜斯,你在看甚么?”如霜低声问道。
之前姐妹一边说谈笑笑,一边结丝络、扎粽子,才不感觉疲累。这会儿兰妃和如霜都走了,阮嘉才发觉确是满身乏力,一通梳洗过后不久便沉甜睡去。
睡到半夜,阮嘉模糊感到皮肤有些炎热。开初觉得是被褥厚了,她就顺手将褥子翻开,没料反而感觉更热。半睡半醒间,她听到一些“嗤嗤”的声音,展开眼时,才惶恐地看半个暖阁都包在了火海当中!
云台宫的后苑处所不大,倒是别有一番洞天。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石径两侧是成片的凤尾竹遮映。穿过丛丛竹林,有一汪两三亩见方的小水池。沿着水池边走,可见一竹桥架于塘上,桥中心建有一方小小的竹亭。夜色深重,阮嘉看不清那亭上匾额的题字,只觉冷月新竹,娓娓倒映于清潭当中,仿佛一派江南美景——比拟于远处叠如山峦的碧瓦朱甍,竟仿佛隔世普通。
阮嘉反问:“姐姐说的是,但是姐姐不过比我虚长两岁,又与皇上两情相悦,何来偏好这些感慨前尘旧梦的幽怨之词?”
阮嘉游移立足,一时想到不该让前殿的宫人重视到本身,忙回道:“没甚么。”
阮嘉无认识地转头向兰妃看了一眼,那边被火光照得亮如白天。宫人们来往繁忙的身影中,兰妃独立其间,淡然地望着大火,仿佛这周遭的天下与她并不相干。
就闻声不远处一人大喊:“不好了!西侧殿走水了!快去奉告兰妃娘娘!”
阮嘉笑道:“确是如此。”俄然瞥见地上一枚秋香色的书笺,原是那《小山词》里落下来的,她刚要弯下身去捡,却被兰妃抢先拾了去。不过转刹时一瞥,阮嘉看到了浣花笺上一行蝇头小楷:“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开端还署了一个“卫”字,那笔调飞动脱略,不似平常女子的笔迹。
阮嘉欣然点头,从小她就爱打些络子,这些结绳的活计天然不在话下。“百索粽”是将五色丝线合伙为一,密密地在菱粽内里一圈一圈缠紧。而“九子粽”更是别致都雅,要将大小不一的九个粽子排成一列,然后以九色丝络别离扎起,再连成一串。九子粽不但形状美妙,另有“多子多福”的寄意,难怪时人都说“四时花意巧,九子粽争新”。
兰妃眼中顷刻闪过一丝慌乱,将那花笺藏紧在手中,只道:“阿阮看错了,那不是‘卫’(衛),是‘衡’。”
兰妃接过丝线道:“阿阮如果不嫌累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结粽子如何?”
兰妃婉声道:“臣妾也是看她不幸,如果就此打发了出去,只怕难以活命。俗话说,行百善不如救一人,臣妾也是为皇上积福。”
杨慕芝小字“木衡”,且她自幼学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她落笔虽清隽流丽却拘于行迹,远不似那纸间行楷灵逸飞扬。
“阿阮年纪不大,竟也有愁思不解了?”她笑着拾起《小山词》,翻开来,恰是阮嘉刚才读的那一页《临江仙》:
到了第八日,恰是蒲月月朔,天子循例须与皇后同食同寝。兰妃可贵安逸,依常例去处中宫问安以后,早早返来西侧殿看望阮嘉。
兰妃浅笑问道:“阿阮读甚么如许当真?”
阮嘉放下书,起家道:“让姐姐见笑了,不过是如霜怕我闷,拿了些闲书来,我也读不太懂的。”
小得子在火线小步快行,阮嘉紧随厥后。
兰妃见他语气有所松动,一边欠身称是,一边想着邢太医那边,恐怕又得劳烦他走一趟了。
兰妃带着很快便如霜仓促赶来,她一个眼色,如霜当即会心,快步走向蹲靠在铜缸边的阮嘉。现在那条被褥已经被丢在一旁,烧成了一团灰烬,阮嘉只穿戴寝衣,身上都浸了水,伸直在那边瑟瑟颤栗。如霜用一件月白镶边缎面大氅罩住阮嘉,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然后掩着她步入后苑竹林间乌黑的甬路。
过了中午,小得子抬了两盏大食盒出去。那食盒每个共有五层,嵌着百宝花鸟纹螺钿,看着就相称讨喜。只是阮嘉一人的炊事,那里用得着如许大的食盒?
而如霜提来的布包里,则是赤、青、黄、白、黑、绿、紫、红、绀九种丝线,色彩鲜丽,富有光芒。
小得子闻声响动,转头赶紧搀扶了一把道:“女人细心脚下。”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约莫是他很少见到兰妃主动与他这般密切,靖祯明如夜星的眼中溢满了暖意:“无事,我们走吧。”
小得子翻开了食盒顶盖,劈面扑来一阵箬叶和糯米的暗香,本来内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菱角粽子。兰妃又道:“过几日就是端阳节了,宫中按例要摆粽席。只是本年刚过丧期,御膳房前些日子未进新人,怕是人手不大够。非论是往年赐给百官的百索粽,海分赏皇亲妃嫔的九子粽,都颇费工时。皇后娘娘便发起家宴里用的九子粽,让各宫本身来做。”
阮嘉“嗯”了一声,哈腰扯起裙摆时,眼角扫过水池对岸。那一片凤尾竹边沿,几盏宫灯闪动其间,模糊有人影闲逛。
她畴前熟谙的姐姐,固然性子温馨少言,却不似这般整天郁郁寡欢。起先阮嘉只当是她一人在宫中,不免过得辛苦。可这几日看来,天子对兰妃的偏疼有加,说她宠冠六宫,绝非过实之词。饶是如此,兰妃还是笑容不展,或许她心中还存着一段昔日之情……
阮嘉闻声内里有人惊呼,但是这火势涨得缓慢,怕是等不及人救援。她情急之下只得将被褥裹在身上,顶着滚滚浓烟,埋下头就向外直冲出去。直到奔出了殿门,才容得上她喘过一口气,却又被烟灰呛得猛咳了几声。
如霜恰好也提了个包裹出去,见她一脸迷惑之色,笑道:“这又不是给你吃的,别欢畅地嘴都合不拢了。”
阮嘉假装并不知情的模样,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已模糊猜到了七八分。
阮嘉随口一问:“宫里哪位姐姐姓卫?”
似是发觉到劈面的动静,那抹明黄色停了下来,立足朝阮嘉地点的方向望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斜倚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问道:“皇上在看甚么?”
那一刻,在那熊熊大火之下,阮嘉重视到了宫墙下的一片暗影。那暗影里仿佛站着一小我,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在这片耀目标火海彼端幽幽嘲笑。
云台宫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涯,天子听闻此事,也从皇后的承庆宫连夜赶来。没过量久,水龙局的人也奉旨前来救火,在世人的尽力下,火势垂垂消弱。
但是姐妹闲谈的时候并不太多,因为连续七日,天子都驾临了云台宫。偶然仅仅来用了膳就走,偶然也在兰妃这里歇下一夜。阮嘉虽不清楚元封帝的后宫格式如何,也知大凡帝王,皆是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兰妃能得这一份独宠,想必是圣眷稠密。
但她瞧着兰妃,却并不是以而感到愉悦。偶然即便笑着,那眼底也是笼着澹澹愁翳。
她挑了两束挂在腕上,走到兰妃身边递给她看,笑吟吟道:“都是越州进贡的上好丝线,又让珊瑚和楠儿拿雄黄、艾草、川芎、甘草之类的药物浸了半日,一来能驱邪避毒,二来闻着也香。用不完的我们本身做些长命缕挂在宫里,也是好的。”
兰妃愣了一愣,道:“不过都是打发些时候罢了,那里会上心,阿阮不也是闲来无事才翻一翻么?”
“你……”天子脉脉含情地望着她,长叹一声,“转头让太医来瞧瞧,若无大碍也就罢了。如若太医也说不当,那此人是断断留不得了。”
两人冷静无言地走回寝殿,靖祯好似俄然想起甚么,又问:“传闻西侧殿着火的时候,内里另有人在?朕记得,你这云台宫的侧殿未曾住人啊。”
夜风微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她裹了裹氅衣。许是大病未愈,石径上摇摆的枝影,看得她稍稍有些目炫。鹅卵石又生了青苔,略有湿滑,阮嘉一个不留意,便几乎跌倒。
靖祯双手将她扶起,敛容叹道:“你实在无需如许与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