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1章 【新来的舍人】

“作孽哦!瞧瞧最里边那孩子,怕只要十三四岁吧……”

天子自有天子操心的事。

齐昱翻开一看,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齐昱即位两年以来,除却官员休沐,左堂贤从未误过期辰,本日倒是不见踪迹。

“张尚书,”齐昱看在眼里,“你如何看?”

“……做天子最难之处,便是行至每处必有人跟从。如果朝臣,不想见尚可不见,可朝起暮归总要见到的人,便是统录天子起居的史官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记实在案,一人之事,乃天下千万人之事。”

“禀皇上,是微臣。”温彦之回道。

大寺人周福道:“禀皇上,左舍人昨夜里突发胸痹,在家中过了身,本日吏部会拟好新的舍人遣来。”

温彦之愣了愣,一时健忘要伸谢,待想起来了,当即伏身道:“微臣谨代内史府,谢主隆恩。”

齐昱展颜笑了笑,将定罪一事悄悄掠过:“事已至此,定罪尚且是后话,本日朕想听听众卿有何应对之法。”语罢也没让诸官起来,却点了小我:“林太傅,你先说说,这荥泽口大堤三年前才整修完,现在如何又塌了?”

齐昱从奏章里抬开端来,见董谦身后跪着个清癯的男人,伏着身子,不见脸,便道:“平身罢。”

默契……

活久了真是甚么都能见到。

此人吐字清透,声音如撞玉般,一听便是个知书达理的年青人。

但是今上亦讨厌朝臣争论于殿,故他也没有顿时开口。

“我信你?你本身做过火么,你本身内心清楚!”青衫人兀自站稳,嘴角噙着嘲笑。他看向那褐袍男人的双目,比卷雪的暴风更寒,更冽。

齐昱唤来周福。

不知这温舍人,究竟有没有这根筋。

“起来罢,”齐昱内心叹了口气,持续批奏章,“内史府笔墨熏人,朕尚且第一回听闻。有劳温舍人想了体例,让众卿得以好受些。是朕要谢过温舍人。”

模糊约约的,四周缭绕着丝缕芳香的香气。

这还是经太傅太师们滤过了一道的。

美士为彦,他倒也当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

殷红的血水,混着刑台上经年的尘垢漫溢而下,直直逼到观刑百姓的脚边上。

本是句帝王的打趣话,可温彦之点完金子,却神容寂静,端端方正地跪在地上:“回禀皇上,微臣只是为了记录失实。”

寅时,庆元帝齐昱在御书房后的龙榻上展开眼来,听着窗外如雷般的大雨声,英挺的眉间结成个川字。

齐昱皱了皱鼻子。

他尚未说话,那厢,温舍人已经唰唰地记下了。

徐佑还觉得在夸本身,更是喜到手都不晓得往那里放:“皇上谬赞!”

北风阴寒,大雪忽视而落。

美则美矣,略呆。

都城的七月,炽烈难当,目睹着挨过了三伏天,终究盼得天降暴雨。

齐昱恍然,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笑:“谁的主张?”

口气非常驯良,仿若一点点肝火都没有,可此中的冰冷,却叫人闻之砭骨。

不一会儿,吏部侍郎董谦领着小我,恭恭敬敬走出去请了安,道:“禀皇上,昨夜里起居舍人左堂贤去了,其职空缺,蒲尚书已着臣拟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现在给您带来了。”

“谢皇上。”

三年后。

张尚书伸着脖子道:“回禀皇上,建元故道已堙塞了二十余年,臣觉得,此道难以规复,倘若强行规复故道,淮南北流宣泄不及,更会决口!”

……

雨渐淅沥,宫门次第开了。六部各官到职应了卯,便有黄门侍郎来传户部、工部要员速速觐见,另说还要请三公,便仓促走了。

——此后代人都能晓得,他齐昱是个诡计只用戋戋三十两碎金子,就拉拢御前史官的昏君。

堂中只留下个温彦之,齐昱瞧着,竟不由得想起了先皇来。

老舍人左堂贤是先皇留下的,早已晓得圣心。想必先皇也有公开里发发牢骚、骂骂大臣的时候,此时常常不消他说,左舍人便会悄悄收起笔来,不做统录,待他说完,得解胸中一口闷气。

齐昱行动顿了顿,将手中的丝帕放回瓷盆里,一时没说甚么。

坐定以后,他细心数起了盘里有多少颗碎金子。

“世人皆觉得天子是全天下最清闲之人,岂知身为天子,也不成随心所欲、畅所欲言,不然史官一笔,长留青史——万民看顾,皆会指导,留诸后代,亦废贤明……”

唰唰唰。

他十六岁起呆在关西军中,长在行伍之间,是简朴惯了的,夙来也不喜在大殿上熏花笼,顶多散些草木气味,这是身边内侍、宫女大家都晓得的事情。

张尚书已经快背过气去。

公然,齐昱相称温暖地笑了两声,“徐郎中倒是敬爱恩师。”

林太傅略一思考,毫不踌躇道:“回禀皇上,荥泽口大堤是前工部侍郎秦文树被夺职前督建,罪臣秦文树贪墨治水公款,定是在河堤当中偷工减料,才形成本日……此种惨状。”

左舍人名曰左堂贤,乃先帝时就常伴君侧的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每日寅时入宫,申时出宫,专事统录天子言行举止。先帝驾崩后,左舍人仍当旧职,跟从齐昱摆布,到现在已有六十九岁。

温彦之端端方正地又跪下,板正地说道:“回禀皇上,此乃内史府纸笺的香气,并非微臣身上的。”

既不说晓得,也不说不晓得,且认罪态度果断,神情诚心。

齐昱道:“赏。”

走在前面的户部人等听了,皆是闭着眼摇了点头。

从御书房出来,徐佑同张尚书行在前面,沾沾得意,携着恩师的手跨出门槛,小声道:“教员,门生本日也算是悦了龙颜了。”

到了齐昱这儿,也只需一句“不必录下”,左舍人便汇合上纸笺,这已是无边的默契。

被点到的唐太保内心一紧。此事出俄然,他还无甚设法,可今上实在愤怒官员毫无主意,说“不知”不免受骂,因而思忖半晌,只好硬着头皮道:“臣觉得,该当阻断北流河道,开七宝河,以规复建元故道。”

齐昱合上折子,冠玉般的面庞神采淡然,垂着杏眸瞧着堂子上杵着的十多小我,道:“暴雨数日,淮南决堤发了大水,死伤上万,众卿还不晓得?”

齐昱只觉一股知名肝火,直从丹田贯冲头顶,全部天子都有点不好了。

齐昱刚散了十几个朝臣,正翻奏章看,又听内里报:“吏部侍郎求见!”

齐昱余光里也瞥见了,的确感觉新奇——

瞧这任务推得,多洁净。齐昱挑起眉头,目光向他中间移了一格:“唐太保,现在有何应对之法?”

竟然有人拿了犒赏还敢当着天子的面点钱。

洪涝之事,乃是当朝第一大患。

……

周福妥当地应了。

张尚书怄得一口气憋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

被推开的人亦是刚从御史台出来,神容惨白蕉萃,头发混乱,褐色的袍子上也多是灰尘。

齐昱不由有些好笑,这就记上了。

国丧之日,御史台的大门缓缓翻开,一道肥胖的人影盘跚行出。他身上薄青色的长衫皱了,清秀的端倪迎着雪,尽是萧索。

他沉沉地转头一看,下一刻倒是将那人恨恨地推开:“你给我滚!”

“中午三刻已到,行刑!”

可神采上,还是是波澜不惊。

明德十九年的年末尚未翻过,天子重疾不治,驾崩了。自此明德乱世结束,二十四岁的皇五子齐昱灵前继位,率兵包抄皇城,以护先皇梓宫。

热则疑疫病横行,寒则怕谷物受侵,天干亦忧水灾,暴雨却恐洪涝。

“……河决于荥泽渡口,漫流于原武,抵寿阳、祥符、扶沟、通许、沋川等十一地,举目汪洋,村舍倾圮,受灾之地约三百余村,人畜冻饿溺水而死者不计其数,无家可归者上万。虽及时堵塞,然河道似欲改道南流……”

“温舍人,爱香?”齐昱一边拿起御笔点朱,一边问。

那人跟着董谦站起家来,一身浅显的沙青色七品官服,乌纱帽上面若冠玉,眉如黛山,五官皆是恰好到了好处,周身风骨泠然清秀,边幅是极佳的,只是他眸子始终谨慎地垂着,没有笑意,神情的确是内史府的特产:庄严板正,好似老朽。

工部的张尚书昂首瞧了他一眼,像是很不能苟同。

齐昱点点头,又笑着点了他身后的工部郎中:“徐郎中觉得呢?”

“……嗯?”齐昱有种不太好的感受。

“方知桐,待我查清此案为老秦昭雪昭雪,秦家这一百三十八条性命……定要你血债血偿!”

温彦之仍旧木木地跪在堂下。

轰。

温彦之接了周福赏的一盘子碎金子,只觉沉甸甸。

倒不是想起了先皇礼贤下士、君臣嘉话之类,而是想起了先皇临终前说的一席话,讲的都是代代天子的交心之句。

诸官非常受教。

能送来御前的人,各部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故齐昱也懒得再体贴他来自何方,是哪一年的进士,点了点头,董谦便自发退下了。

天刚蒙亮,雨还鄙人,齐昱紧赶着去处惠荣太后请了安,又到御花圃用过早膳后便回了御书房。各地的折子络绎从殿外送出去,不一会儿便堆起一座小山似的,估计又要看到半夜。

温彦之道:“禀皇上,内史府存放史册、实录太多,笔墨气味太重,非常熏人。今春大师将御花圃里落下的各色梅花滤出花汁,送去造纸坊混在纸浆里,故从三月起内史府的纸笺都换成了此种,恰好借每季的落花,压一压笔墨味。左舍人说皇上不喜熏香,当职时便还用本来的旧纸。”

周太师沉声道:“禀皇上,六月以来淮南伏汛几次,河口堤坝偶有小决,皆因弥补敏捷,并无大碍。臣等日前已催促沿淮各地谨防暴雨,万没推测此次汛情凶悍,臣等无能,望陛下定罪!”

先皇之弟靖王深为哀恸,急火攻心,亦跟随皇兄而去。新帝感念其忠义之情,着其子齐宣秉承父爵,增其封地千亩,食邑万人。

温彦之木然地提起笔,字字顿挫地弥补道:“金银不动其本,乃为史也。皇上,此后之事,微臣还是会据实记录的。”

“……人说工部养赃官么,这秦文树也是胆量大,不但贪了朝廷治水的几十万两银钱,还将兵防图纸卖给藩人……”

“我没做过!”穿褐袍的男人双目尽是血丝,神容怔然,“老秦待我如父,我决然不会害他!我没做过!老秦也没做过!你信我!”

一百三十八道刀光齐齐落下,划破寒冬凛冽的北风,晃得人面前一花。

名叫温彦之?

齐昱闻声回过神,只见那温舍人正站在堂下,固执笔缓慢地记录着甚么。笔是内史府人手一支的软碳,比起羊毫来更便利站立时抱笺手书,齐昱不是没见过。可唯有此人执笔还包了个木鞘,恐怕把手指弄脏。

淮南果然决堤发大水了。

他英挺的长眉挑起,又细心看了一圈,问道:“左舍人安在?”

世人一愣,赶紧也跟着跪下。

两部尚书并侍郎人等不敢担搁,赶紧结伴出了司部。

此时徐佑只当天子在问他附和哪一边,天然感觉没有不帮恩师而帮外人的事理,便开朗道:“臣觉得尚书大人言之有理。”

“想着发财罢了,这下倒好,一家子全砍了脑袋,有命赚可没命花了!”

倒也不似其他花香那般内疚、甜腻。

呜呼此生,自求多福就是。

他身后跟着的人已跪下了,此时伏身道:“微臣内史府温彦之,拜见皇上。”

周福和蔼道:“温舍人,您可坐在那边屏风后录事。”

周太师着一袭紫袍绿绶,抱着板笏。他已年过六旬,鬓眉斑白,乃是先皇定下的顾命大臣之一,诸官本希冀他能安慰一番,哪知周太师倒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周福:“……”三十两碎金子,至于吗?

内侍、宫女鱼贯而入。齐昱如常地盥洗一番,不经意抬眸扫视,却发明少了小我。

呵呵。

工部郎中徐佑是客岁的榜眼,文章写得好,人也甚诚恳,只是心机不活泛,故御笔点他进了工部做主事,想让他历练一番。谁知两月前,前郎中恶疾去世,此生运气尚好,顶替了郎中之职,跑腿之事并未曾做过。

六部官员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心有戚戚,不知如何答话,都把目光投向上首站立的周太师。

“温舍人,”齐昱驯良地出声,“但是嫌朕赏的不敷?”

香气较着是面前的人带进殿来的。

齐昱侧身,揣测着本年的江淮堤坝是否充足坚固,回想着河道总督数月前的上表,感觉胸中不甚安宁,干脆坐起家来唤内侍宫女筹办洗漱。

温彦之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点头谢过,便悄悄地挪到了屏风后。

风雪凄迷,他只觉四肢麻痹。将欲软倒之际,忽有一双手将他扶起:“彦之谨慎!”

齐昱尚来不及翻开第一本奏折,内里竟又报上一道火漆的文书。

齐昱奇特:“左舍人畴前,也没有过此香。”

过了半晌又叮嘱周福:“封赏之事,让礼部瞧着多添一些罢。”

“你别觉得我不晓得……”青衫人红着眼睛瞪向那穿褐袍的,“方知桐,贪墨银钱的人究竟是谁?仿造图纸的又是谁?……老秦待你如亲人,你——”

张尚书只觉背脊一凉,内心已打了徐佑十八个脑袋瓜:傻小子哟,皇上是问你有没有其他定见!

常事君侧便会晓得,今上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比之先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平常斥责两句,倒还无甚大事,如果惹他笑出声来……

人群连连后退了几步,恐怕脏了本身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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