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你有你的抱负】
年节都过了。
江山此夜寒。
齐昱起家来将外袍穿好,转头沉沉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温彦之,你现在信了么,我不止爱你一张脸……你有全数,我喜你全数,无需你像宫妃随驾,共我出宫入殿。你有你的抱负,这是功德。”他唇角在温彦之额头印了一下,将人拉开来对视进眼中,正色叮嘱道:“你听好,白痴,先保全你本身,再好好治水,遇事切莫打动、固执,该听方知桐的,就听方知桐的。”
他吐出口浊气罢手,放了帘子,“先去钦桦宫瞧誉王。”
面前那帘子终究落下,齐昱的笑意和沉邃端倪消逝在后,李庚年在车内唤了声起行,车夫一振长鞭,吱呀一声马车便入了道奔起来。
温彦之终因而笑出来,抬手拾袖点过眼角,“好,我记下了。你去书房罢,水打来了我叫你。”
他瞥了方知桐和龚致远一眼,垂眸想了想,落谕道:“都各自安生罢,治水之事烦复,你们也提点提点温彦之。”
如此便再不消多说甚么,温彦之只紧紧再抱住他,口鼻埋在他肩颈中,呼吸间有淡墨与浓茶混溶的香气,“我给你写信。”
两架轻车渐近巍峨宫墙,经了侍卫临查,从乾元门入了大内,大寺人周福早立在甬道口接驾,一干宫女内侍鱼贯成列,静鞭声声,小寺人一声呼呐,众仆便奉着龙袍、华盖与雕金镶玉的肩舆跪下,恭迎圣驾回宫。
“皇儿回了……”她哽咽地抬起手招齐昱畴昔,强打起精力来笑:“母后就晓得,你是疼旻儿的……你快出来瞧瞧罢,好赖本日,他是缓过来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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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都有该在的位置,对他二人,更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是。”李庚年收回授印,转去叮咛车夫。
誉王笑着跟他敬,叫他一起保重。
南北来往又不能御剑飞仙,山长水远,一信难勤,一来一往一二旬日不嫌多,且算入河道完工至大坝改制,两三月劳累不过在眨眼间,这若一别,再见面许是开年春日或更迟,二人都清楚。
李庚年把手里的纸边边角角对起来折好,放进胸口里,挠了挠头,听暗卫几个小子在背面叽叽喳喳吃栗子,脑袋里顿时像是住了五百只鸭子,烦不堪烦,劈手就夺了那袋栗子,瞪了几人一眼,恶狠狠地抢先上了车。
齐昱抬手穿过袖子一顿,忽而了然问他:“……你想留下?”
而此言以后,是沈游方的沉默。
——又,又被抢了呐。暗卫几个几近要哭出来。
可宫里有宫里的事,天底下,也有天底下的事。齐昱是天子,要管家国朝堂坐稳皇位,而温彦之现在是个工部员外郎,既然担了治水,天然该当好好治水。
可毕竟再一眼望在温彦之身上,念及即将到来的数月拜别,也不知甚么重重沉在脚下,让他一时走不动路。
“每日写,不准停。”齐昱悄悄咬他耳骨,“如有一日我见不到信,那江陵府的官吏还得再换一道才作数。”
齐昱长指隙开帘子一角抬眉望出去,暮色下城门楼当头的“南”字,一撇一划红得发黑,而下头一道护城河的闸关横在水上,打耳飘入的京腔拍在马车外头,统统的陌生都变成熟谙,北地冷凝的暮冬气味,混着年底将过残留的炊火爆仗味,缓缓绕在他鼻尖。
他俄然站起家来扑入齐昱怀里将人抱住,竟觉出口的话融了胸腔里的酸浊之气,闷在鼻尖都是热烫:“齐昱,我也想和你回京,我只是——我不能……”
恰是晚膳时候,齐昱跨进钦桦宫时明显内侍宫女都有些骇怪,一声“皇上驾到”喊得战战兢兢,惶恐着跪了一起。内院还是一股沉闷的草药味,齐昱随口说了平身,一如平常般直行至内殿,偶见殿内掌着数盏灯火,翻开门帘,虎头铜鼎熏发的宁神香气钻鼻,惠荣太后正坐在侧旁的软枕背椅中,抬手揉额。
很久,他看着齐昱在行馆中最后抱了温彦之,不由眉心微微敛起来。约莫是风冷,薄红终是落了眼底,他却还是笑了:“好,那我等着。”
齐昱由暗卫服侍穿上裘袍,冷冬里叹了口气,空中扬起团薄薄白雾。他看向温彦之,感觉本身心中约莫有千言万语,可分别的话已说过,要丁宁的也都讲了,再说便是实足婆妈,都是男人,亦无需那般。
李庚年挑眉扭头:“干啥?”
齐昱落眼瞧着那折子,一时神思从九岁时誉王呱呱坠地抱在他怀里,到由他牵着去国子监择师,十九年来走马观过,终究落在临南下前誉王奉到他面前的一杯陈酿上,舌尖几近还能回味起那口浅涩。
齐昱搁了手里的清粥,替他唤来一杯淡茶,就动手喂他一边喝了,一边沉声道:“现在朕回了,万事自有筹划,你且放心养着,你这若养不好,朕可饶不了你。”
沈游方素净地笑,低眉告了礼,且说皇上保重,便退身告别了。
齐昱从书房捡了几本要紧的折子出来,落印交代折报重转回都城,热水备好,他回上房梳洗罢了换上洁净衣衫,仓促用过早膳,李庚年报来讲车架备好了,便行至院里。
“你好些么?怎俄然病重?”齐昱落座在他榻边,接太小寺人手里的清粥,独自舀起一勺吹过喂他。
这倒让温彦之怔愣一瞬:“你承诺了……?”
齐昱笑出声来,双眼中盛着温彦之的影子,捏了捏他的脸道:“我怎能够放心得下?……不过南巡至今,李庚年、沈游方之事,或是寿昌山救方知桐、云珠之事,到前不久你清算那谭庆年,我料你也快开窍了……我虽如何都放心不下,可到本日,我也信你。”
温彦之迷混中推开周遭数人追出两步,举目去望街角绝顶消逝的车架,目之所及,终究只剩巷陌边角的萋萋草头,北风刮在面上几近要割痛了脸,他抹了一把,寂然收回目光。
他垂垂神智沉着,默了好半晌,蓦地说道:“得回京。”
齐昱招来周福摆摆手,已没了精力说那很多,只闷声道了句:“朕得逛逛。”便当即掠过一世人等,启步向东行。
她闻声抬开端来,齐昱见了宫礼,只觉她神容不过别了两月,却竟似衰老了数年。
温彦之在他身边坐下,担忧道:“现在就走?”
说罢,他从身后主子手里拿过一包炒热的栗子,递给了李庚年身后的暗卫,并未几说甚么,只进了行馆落跪在齐昱面前领旨。
温彦之在他目光下,略扭开脸去,点点头:“我……想好了。”
——留下,就是分离。
况治水一事,于温彦之而言,更兼有为亡故恩师偿清夙愿之要,此时抽身拜别不管,又怎能够放得下。
行馆入门的松柏下,温彦之长身立在树旁看他,边上站着龚致远和方知桐,都是被馆役清算的动静给弄醒的,传闻今上忽而要走,赶紧起家临道送别。行馆外停了两架马车,又都是沈游方备下的,别人也在外叮嘱车夫一做事件。虽从天亮接了动静到现在,不太短短几刻钟,可他已拟出道沿途安设来,教了车夫,又将纸张交到李庚年手里,垂眼背了手,且由他去看,并不言语。
“……其他也没了。治水之事你着力不小,朝廷也算欠你份情面——”齐昱托住沈游方臂膀将人拉起来,刚好余光瞥见李庚年上车的背影,轻叹一声,补了句:“两份。”
李庚年一愣,抓着那纸张的手指缓缓收紧了些,却咧嘴笑道:“嗐,升官进爵良田美妾,去了北疆我大富大贵着呢,作何不去?授文印信都在京中等着了,到我走顿时任,给沈公子你寄北疆美酒啊!”
温彦之揪住他前襟,将他拉下来悄悄啄了下唇角:“你放心我?”
三个暗卫严峻兮兮地各自撞了撞胳膊,齐齐跪下道了遵旨,起来便顺利站到温彦以背面去打哈哈,李庚年在外头看得直感喟,捧着沈游方给的纸,有些放不下心。
“入京了,皇上。”李庚年正巧将入京的授印往内里递,扭头答他。
这句话终究让齐昱连日驰驱的疲惫散了些,也不及多说,他回身入了里间,瞧见誉王正窝在床榻上,由着小寺人喂晚膳。听闻有人出去,惨白脸上扬起个笑,眉眼瞬带了欣喜:“皇兄回了!我竟不晓得……”
二人相处至今,每逢齐昱谈及他独当一面之类,总不是哂他斗不过官吏,就是哂他脑筋一根筋,此时这般一讲,他原觉得齐昱会不悦,会劝止,可没想到齐昱只是笑了笑。
方知桐与龚致远心窍皆通,何尝不知齐昱这话是要他们好生关照温彦之,当即牵了袍摆恭敬跪下接了口谕,唤他们平身后,齐昱又点了与温彦之熟悉些的三个暗卫留下,倒没多嘱托,只沉沉瞧了那几个小子一眼。
沈游方定定看着他,连目色中都映入北风里他额角的发丝,好一会儿,忽而艰巨道:“你不要去北疆,那些人已死了。”
“好,那你留下。”
温彦之敛起眉心沉了肩,目露扣问地看向齐昱:“我想留下。”
“行了,行了……”齐昱抬起手,安抚似的拍拍他后脑,神采中的好笑异化丝倦怠,下巴抵在他额头上,轻叹了口气。
誉王抬手将他止了,本身笑着,“臣弟在暖阁里瞧折子,贪了杯酒,出来北风一呼竟晕了畴昔,醒过来已在寝殿里,将母后给吓坏了。底下人不晓事情,还说我病危,扳连了皇兄马不断蹄赶返来,倒是臣弟的错误了,怎敢还叫皇兄喂膳,这是要遭天谴……咳咳,咳……”
“李庚年。”身边沈游方俄然叫了他一声。
温彦之鼻头一红,镇着满腔的涩感点头道:“臣遵旨。”
尘蹄冷灰逐车,换了烟波江上,风波里停停赶赶十六七日,到京兆司地界齐昱已觉头重脚轻。勉强靠着车壁半睡了会儿,他皱眉闭目问李庚年:“到那边了?”
温彦之话音辄止,动了动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世人围着齐昱奉上了车,齐昱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目光追到世人背面的温彦之脸上,对他笑了笑:“温彦之,朕等你早些回京。”
“越快越好。”齐昱坐起家来唤了李庚年打水,一边往身上拢衣服一边道:“我去书房看看。你清算罢,待会就解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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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两道灰白眉毛一抖,心知圣意,就唤那些宫女内侍尽数撤了用度,转目睹齐昱已经领着李庚年仓促走出老远,便赶紧跟上,往钦桦宫行去。
“……我?”温彦之一懵,情急间俄然有些不知说话,“可治水才开端,更兼大坝改建之事,我……知桐没有公职,图纸都是我们……总之……”
若问舍得么,则当然不。温彦之是恨不能日日夜夜都跟在齐昱身边的,就算说不上话,单是能看一眼也好。齐昱更不必讲,如果能做个袋子将温彦之揣在身上,怕是毫不带踌躇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