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卢沟九色(一)
固然氛围中飘满硝烟味道,陈腐的卢沟桥仍然保持沉寂。叶克难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肥大的人影掠过。他当即取脱手枪,心想该不是矮东洋的日本窥伺兵吧?
小女人挠挠头,刚妙手上摸着一只桥栏上的石狮子:“对啦,人说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也数不完,今晚我是来数数到底有多少只呢?”
桥东头是乾隆天子御笔的“卢沟晓月”,昂首却不见一丝月光。叶克难谨慎翼翼踏上桥头,如果被中日两边的兵士当作间谍,必然被乱枪打成马蜂窝。
卢沟桥北响起隆隆的炮火声。叶克难躲在桥栏的石狮子下,发明日军驻扎的丰台一带,到处是闲逛的灯火。如果不是兵戈,起码也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军事练习。天空升起几道曳光弹,几近照亮卢沟桥头。
“我……我是北平女子中学的门生,叨教你又是哪位?”
那人影一步三转头,脑后拖着一根马尾,身上背着个大承担,另有一把长柄伞,不知何方崇高?
“猖獗!”叶克难的脸几近红了,退后一大步,“你这丫头,怎地满口胡言!”
“五百零二个,我数过!”
叶克难便也亮了底:“北平差人局,叶克难。”
“嗯,但这是个奥妙,我只奉告叶探长你一小我。”
又一颗曳光弹飞过天空,照亮卢沟桥下的水面,暴露一团浑浊的旋涡,白沫飞溅,如同趵突泉的喷流,收回隆隆怪声,乃至温泉才有的热量与臭鸡蛋味。叶克难非常诧异,要知北方干旱,这永定河早已不是当年水草丰茂之地,每年大多断流。今晚水深不过一二尺,恐怕连小孩都淹不死,如何会有如许大的动静?
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公历七月七日。
“她又回白鹿原去了。”
“那年我才一岁多,我妈说,在西安灞桥,你亲我的时候,我还在你身上撒了泡尿。”
叶克难脱口而出,九色哑口无言。
这是最伤害的挑选,宛平城北的丰台近在天涯,驻扎着日本华北驻屯军第一联队。日军已从三面围困北平。卢沟桥与宛平县城,几近成为北平对外的独一通道。宋哲元的29军困守孤城,以及城外的南苑基地。至于北洋军阀期间修建的兵工厂,因为改朝换代,早已被拆得一干二净。身为北平差人局的侦察,叶克难奉局长密令,来到卢沟桥调查情势。
“好吧,今晚剑拔弩张,大战期近,你缘何来到卢沟桥?”
“中国人!”
五年后。
傍晚时分,叶克难单独出了广安门,骑马来到宛平城。城内驻扎百姓反动军第29军,正处高度戒备状况,夜间不容任何人马靠近。叶克难下了马,借着夜色绕城而过,沿着宛平北城墙步行。
虽是隆冬,永定河两岸的局势,却如暮秋般肃杀。喧闹的荒漠之夜,蛐蛐用力地鸣叫着。十一孔联拱的卢沟桥,自金代大定年间便高出于永定河上,是为华北最长的古石桥。马可・波罗曾对这座桥大为歌颂,西洋人都叫它“马可波罗桥”。卢沟桥亦是北京南下中原的必经之地,统统安葬在清西陵的天子棺椁,都必须通过卢沟桥――最后一名,便是光绪天子。
俄然,卢沟桥的石板微微一震。两人面前的石狮子也开端闲逛,仿佛即将吼怒。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了?叶克难拽着九色趴下,双手庇护小女人的后背。九色却用力摆脱他,把头探出桥雕栏,谛视黑夜里静水深流的永定河。
“你是……”叶克难瞪大双眼,比及日本人的探照灯再扫到卢沟桥上,才看清楚少女的脸,端的是个美人儿,眼睛像欧阳安娜,鼻梁却又像秦北洋,“你是――九色?”
声音竟似个少女,借着永定河上的探照灯光,叶克难才看清卢沟桥上有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女,身着北平城里常见的大女人装束,幽灵般浮动在暗夜中。
莫非桥底下藏着甚么怪物?
“叶探长?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都城名侦察叶克难?”
“如假包换。”
十七岁的丫头嘻嘻一笑:“现在我叫秦九色。两年前,我妈把我送到北平读女中,筹办来岁考国立北京大学。”
“你公然是秦北洋之女!”
九色难堪地干咳两声:“现在这时势呐,我怕是过两天,便再也见不着卢沟桥了。”
“你是何人?”
叶克难就差当场击掌而鸣,十七年前,欧阳安娜要跟齐远山结婚之际,他还极度反对,现在终究有了答案。
九色昂首看天:“嗯……我是来卢沟桥弄月的啊,你看那桥头不是写着‘卢沟晓月’四个字吗?”
“编!”叶克难嘿嘿一笑,如同鞠问犯人,“接着编!”
“嗯,我妈是欧阳安娜,我爸是……秦北洋。”
天下又产生了天翻地覆的窜改。欧洲的心脏飘荡万字旗;东北亚呈现傀儡溥仪的伪满洲国,常凯申被迫改弦更张枪口朝外;日本在1936年的夏季产生兵变,多名大臣被杀,西园寺公望与牧野伸显这两位插手过巴黎和会的元老几乎遇害,羽田大树刚幸亏东京,他被视作军部的仇敌死于军刀之下。欧洲与亚洲,正如两端失控的镇墓兽,一步一步地冲出宅兆。
到底是名侦察,不会晤着女人就松弛防备,还是抬着枪口问道。
“哦,你妈妈呢?到了北平也不来找我?”
听到白鹿原三字,叶克难皱起眉头:“你妈妈不在北平,也不在上海,而在白鹿原?”
叶克难抬起手枪,低声喝道:“甚么人?”
“你还记得我吗?”女人几近把脸凑到叶克难的眼门前,“你抱过我!还亲过我!”
都城名侦察叶克难,骑一匹白马,着一袭青色长衫,头戴弁冕,腰佩手枪,如同前清时的侠客。年青时的威风,已化作满脸风尘。两年前,他刚过五十大寿,唇上胡子更加浓黑,唯有两鬓多了几根白发。媳妇过世已有多年,叶克难打着光棍儿,不是没有媒人送来过大女人或小孀妇的相片儿,他却从没看过一个正眼儿。
秦九色趴在雕栏边,只见永定河里浮起一对巨大无朋的鹿角,如同两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倒是森严白骨般的色彩。鹿角安在一个野兽的脑袋上,乌黑发亮的外壳,就像南边大泽里的猪婆龙。它那骇人的双目,盯着卢沟桥上的老男人与美少女。
“今儿是农历三十,时候不对,天上见不着玉轮。”
探照灯把夜空照亮同时,水面上出现层层金光。两道琉璃色的耀目光芒,刹时从卢沟桥底冲出,刺得叶克难睁不开眼。
叶克难靠近对方两步,这张面孔固然成熟了些,却还保持风骚俶傥的英姿,让人看了不免印象深切。
这女人的国语固然标准,却不是京电影,想是从南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