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佟氏也不过二十来岁,肤色泛黄,肿着眼皮,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完整没有了昔日的短长。她请多铎在偏殿坐了,亲身端了茶上来。
多铎做了一整晚奇特的梦,梦中一名陌生的年青男人邀他上了一艘画舫。画舫的舱房两侧都开了一溜窗户,窗外只看得见刺眼的水光,透明的窗纱在风中飘舞,艳阳斜照出去,亮得他几近睁不开眼。空荡荡的船舱正中只摆了一个棋盘,那人便邀他对弈。俄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了出去,倚在那人身边,侧头望着他笑。
多铎只得道:“内里有两件皮袄子是给你的。”
多铎瞧着那白狐裘外相油亮不异化色,非常可贵,便问:“天还没冷,如何把这些搬出来摒挡?这大氅毛倒是挺好,客岁没见她穿过。”
多铎见她还在看那一幅,便将本技艺上的递畴昔,道:“有甚么都雅的?不如瞧瞧这些。”
她沉吟半晌,方幽幽隧道:“我爹比你大不了两岁。”侧头望他一眼又道,“看上去比你还年青些。”
牧槿嘀咕道:“那福晋明儿穿甚么啊。”
多铎转着扳指,号令道:“把你主子箱笼翻开,衣裳金饰都拿出来。”
小寺人答:“回王爷话,刚过卯初。”
多铎想了想,回道:“也不必然这府里原有的。刚进燕京诸王圈房的时候,阿济格和多尔衮都清算了些没用的东西搬来我这里放。”揣摩了会又笑着说,“约莫也没细看,要晓得是这些宝贝,估摸着也不能都给了我。”
他唤了内侍出去燃烧灯烛,搂她躺下。闭眼眯了一会儿,俄然道:“明儿让人把那箱子图分了,送到各院去。每屋都往柜子里搁几轴,不就是避火用的么。”
他看她目光盈盈娇柔似水,心也软了,天然不说他被那梦境给吓着,轻道:“是你小时候,看不清模样。”
“你见过他?”
两人去了正房用饭,多铎心不在焉,吃了两个饽饽就停了筷,倒是钱昭胃口好,喝了两碗粥,水煮蛋、素馒头与酱白菜各用了一些。
他抓住她一只手揣怀里,抚摩着道:“都是些屁事,不懂没干系,瞧着瞧着就会了。”
“衣裳脱洁净就是粗糙了?”他挨到她身边,腆着脸问。
牧槿答道:“王爷叮咛的。不然你跟王爷讨说法去。”
然后,他便醒了,竟然满头盗汗,转头看钱昭好端端地躺在身边,睡得非常安稳。他用手抹了把脸,起家趿了鞋子出了阁房,向当值的小寺人问:“甚么时候了?”
钱昭瞥了他一眼,笑道:“你那些我刚才都看过了,粗制滥造罢了,远远不如。”
多铎笑着点头道:“嗯,还是过些光阴,待我将事做全面些。她现在有孕了,如何也得等孩子生下来再办。”
“说甚么呢,大朝晨的那么吵?”钱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双脚放到地平上,由牧槿给她着鞋。
钱昭清算伏贴,转头看他,迷惑地问:“有烦苦衷?”
多铎让冯千把题本都给她摆到炕桌上去,道:“帮我对付了那些东西就是好了。你先看着,累了就歪一会儿。”说着便带人出了屋去。
多铎笑赞道:“画如许的图,此人公然不俗。”继而又问,“如何看不出是原画还是仿图?”
多铎见她喜好,便也不能提烧衣裳的事,坐到床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道:“昨儿我梦见你了。”
牧槿正靠着廊柱发楞,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骇得差点惊叫出声,见了来人,抬高声音骂道:“扮鬼吓人么!”
“好你个狗才敢瞒着我!”多铎恨得牙痒,只是附近找不到称手的家伙抽他一顿。
钱昭睨他,拿了牧槿递上来的巾子擦手,说:“那些我又不懂,你不是一贯本身看的么?”
多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家里人,忍不住问:“你爹在如何?”
钱昭道:“甚么宝贝?那几箱里,能有一两幅这般精美的就算不错了。”
罗洛浑的府第在宣武门内的石驸马大街,格式不大,正殿是八旗进京圈房以后才修的。郡王府现在办着丧事,到处挂着白幔,多铎来祭,因罗洛浑的儿子年纪还小,便由他的弟弟喀尔楚浑在外驱逐。
钱昭浅笑,并不诘问。
多铎没有立即出院门,径直去了东厢坐着,过了一盏茶工夫,叮咛冯千道:“派小我去正房,把阿谁丫头牧槿给爷叫过来。谨慎些,别轰动了福晋。”
她对着他叹口气,道:“他成化年生的,死了上百年了,那里去见!”
在灵前祭奠以后,嫡福晋佟氏满身缟素,在正殿回礼。罗洛浑没有妾室,只要这一名福晋,伉俪两个豪情甚笃。多铎却不如何喜好这位嫡福晋,只因她非常善妒,不容丈夫纳妾也就罢了,连平时玩乐也要管束。
牧槿微浅笑着轻道:“请王爷宽解,福晋因有孕在身才渴睡些。”
钱昭见他看得当真,指着画上女人的脸,道:“你看,额头、鼻尖与下颚处都施以亮白,衣纹绘得如此邃密美好,唐寅便是这般笔法。不知是真迹还是仿作,即便是仿画,也算可贵。”
牧槿见他没有别的叮咛,便福了福,退到一边,将南窗炕上的一个庞大的蓝布承担抱出来,解开承担皮,倒是两件大毛衣裳。她拎起上面的一件狐狸大氅,抖开摊在炕上,抓过一把刷子顺着梳理。
他讶然:“这没个说法,如何叫就叫‘福晋’?”
“我能如何说?主子内心自有主张。”牧槿不觉得然。
“是么,拿来我瞧瞧。”她道。
洁净一番后回东厢寻钱昭一块儿早餐,哪知她还没起,见牧槿在轻手重脚地清算箱笼便问:“你主子比来都几时醒?”
冯千暗叫不好,也咚地跪下,回道:“王爷,确有此事。”
“但是身上不好?”钱昭一贯勤恳,夙起晨读几近从不间断,如此变态让他有些担忧。
大福晋忧心忡忡,也不让他送,自行回府去了。多铎送她上车,便乐呵呵地回家去,深思着与钱昭一块儿吃午餐。
她在他发亮的前额上拍了一记,道:“你就胡说吧!我问你,可晓得这些东西那里来的?”
“嫂子放心,这事我想好了。之前我娶妻都是他们说是谁就是谁,现在总要让我本身做一回主。我都三十好几了,就想过点舒坦日子,谁要敢挡着,就别怪我不客气。”多铎喝着茶,神采轻松隧道,“摄政王那,你就更不消担忧了,我去跟他说,定是能应的。”
牧槿见他大怒,原是大气不敢出,闻声他要烧衣裳,却忍不住求道:“王爷,主子本就没几件像样的冬衣,目睹天就要冷了,不如、不如留下这一件两件……”说着声音渐小,是因瞥见冯千跟她打眼色。
他觉出不对,诘问:“莫不是本年的供奉?”多铎向来不睬府里碎务,对吃喝穿戴只要不缺着他的,就不过问。
“这、这是摄政王大福晋昨儿遣人送来的。”牧槿结巴道,见他快速站起,立即跪下解释,“送东西的人说了,府里的女眷大家都有,是大福晋体恤……”
钱昭道:“既无印鉴也无题跋,以我的眼力,只能看出像。我爹若在,能够……”
牧槿听他语气冷硬,不免腹诽,在钱昭面前装得倒好,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对着下边人又是这副模样。虽如许想着,却也不得不依命行事。
大福晋惊得一下站起来,指着他道:“她……那女娃是汉人,你如何能娶她做继福晋,你、你不是疯了吧?”
钱昭知他对画一窍不通,便也不厌其烦地解释:“他是大明驰名的才子,善诗词工书画,年青时中过解元,不过倒是因善画而闻名。”
多铎也笑了,抚了抚前额道:“是爷粗心了。”
牧槿面色难堪,不知如何问答才好。
“多少?”他将簪子扔回木匣,冷冷问。
多铎愣了愣,刚想再说,却听阁房钱昭唤牧槿,是她醒了。他阴沉着脸进了里间,见她懒洋洋地倚着床围子,火气便下了大半。
多铎笑回道:“不是在旗的。我出征的时候不是让她住你们府里了吗?还要谢嫂子帮我照顾她数月。”
钱昭抚着白狐狸皮子,笑道:“摸起来挺风趣的。”
大福晋讶道:“继福晋?你看中哪家的女人了?”
牧槿见他幸灾乐祸,在他胳膊上拧了一记,没好气隧道:“甚么‘她’?要称福晋!”
多铎不幸她,道:“你家大阿哥的旨意过些日子就下来了,只是他年纪还小,估摸着会先册了世子,等大些再袭郡王位。”
他低头在她颈窝里吻了吻,柔声问:“饿了么?想吃甚么?”
钱昭的服饰不成谓未几。但昔日在豫王府做的那些袍子,不是蓝就是灰,幸亏钱昭色彩好,丫环的料子也穿出些妍丽来。在摄政王府不过几个月,却裁了春装夏装十几套,用料无不是出自南京姑苏织造的上品,而光妆花纱的夏衫就有五六件之多。金银头面钗环之类,约莫装了两匣子,摊开来看很有可观之处。
多铎一怔,搁了茶盏,牵起她的手笑道:“是在想些事,没甚么要紧的。先陪我用饭,饿了一早上等你。”
大福晋看他脸上虽笑着,眼底却冰冷,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抚了抚胸口道:“嫂子不是管你,但这事还是再筹议。你如许不管不顾的,没得让你哥难堪,让那些和你们兄弟做对的人称心。”
“是。”多铎瞧她神情便晓得她是果然不知,送来的两件大毛衣裳却较着是给妊妇穿的,此中情由不言而喻。
牧槿不敢回话,低头服侍着。
佟氏便带他去见了摄政王大福晋,识相地退出去,留他叔嫂说话。
他哪会讨那败兴,也不再说话,笑吟吟地对她脱手动脚。牧槿怕被人撞见,又抵不过他力量,晓得正房无人,便推他避到抱厦间去,因上半夜还需当值,稍稍温存一番便分开了。
她笑容一敛,回道:“不如何。”
额尔德克见四下无人,便揽了她的腰,笑道:“嘿,她公然是有成算的。今儿早晨甚么日子,就叫王爷把新福晋给撂下了。啧,所谓打人不打脸,今后怕有得闹了。”
她抽回击,端坐着望向他:“你又跑去那里顽?”
她伸手抚他肩膀的衣褶,道:“怎做如许的梦呢。”
多铎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端看钱昭和她兄弟的边幅,就晓得他那未曾会面的便宜岳丈必然是风采翩翩的美女人。嗯,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他虽自发长得不坏,但比她还是有不如,这么说她应当多生儿子。等这胎落地,便要她给他生几个俊小子,将来带出去往人前一站该多风景。
冯千低头应是,内心却极不安。他跟了多铎十几年,很明白他的脾气,如果他将本身怒斥一顿,这事就算畴昔了,但如果像现在如许掐脖子似的不骂不罚,恐怕就没那么简朴了。只是这件事也不能赖他啊,钱女人知名无份,份例供奉如何能越了端方,何况她跟着多铎起居,也不会短了甚么。只是摄政王府如此风雅,借居的侍妾还真当正头福晋似的供起来,倒显得这边吝啬了。现在王爷恰是热乎的时候,心尖尖普通捧着,天然不会感觉本身忽视,做主子的不能体察上意,便大大有罪了。
他那里是想玩,无法隧道:“衍禧郡王罗洛浑在四川军中薨了,棺木这两日运返来了,我去他家里看看。”说到此事他伤感起来,“他才二十四岁,论辈分还是我侄孙。”
大福晋又是一惊:“她怀上啦?”
多铎见她还在看,便凑畴昔,倒也看出些门道,只感觉画上衣冠尚算完整的男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含混*之意,比那些赤条条的更让人观之心痒。
“唐寅是谁?”他问。
多铎点了点头,冯千便去外间抱了那两件大毛衣裳出去。
钱昭道:“乱世博功名,哪有多少长命百岁的。”
多铎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看向一旁的冯千。
多铎噎了一噎,才说:“等新衣送过来再扔。”
这话却不是跟牧槿说的,冯千本是低头站鄙人首,听他问话,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回王爷,福晋一向跟着您跟前服侍的常例……”
额尔德克拉了她离东厢窗户远些,轻问道:“你如何跟她说的?他两个,这算好了?”
多铎捡起一根金累丝嵌红宝蝙蝠簪,打量很久,问:“她月例多少?”
多铎早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难堪一笑,道:“呃,还好,谢嫂子体贴。不过就是个侧福晋,我想过些光阴娶后妻,才是正丧事。”
钱昭想了想,回道:“倒没有特别惦记的。让他们多备几样,待会一桌子吃食摆上来,总能吃饱便是了。”非常平常的一番话,现在听在他耳中却仿佛另有深意,是不是不与他一处用饭,她便连吃饱也不能了。
牧槿答道:“回王爷,福晋迩来醒得晚,偶然过了辰正才起。”
大福晋见他气色不错,笑道:“你昨早晨洞房花烛,这会儿精力倒好。新娘子可合你意?”
多铎见不得女人哭成如许,便道:“嫂子来了么?我倒是正巧要与她说些事儿。”
“谢豫王爷挂念我们孤儿寡母。”佟氏眼泪扑簌簌地掉,道,“摄政王大福晋刚才过来祭了我家王爷,这会子要走,容我去送送。”
多铎怕吵着钱昭好眠,转去正房让冯千服侍他洗漱换衣。他算是新婚,有几天不消上衙门,本日夙起倒是出人料想。不知为甚么,阿谁梦让他有些毛骨悚然,浑身不对劲,因而去布库房跟侍卫们活动一番筋骨,出了身汗才觉好些。
多铎抓着那狐裘掷到他身上,肝火冲冲隧道:“怎不见这直接入了库?去,给我烧了去。”
多铎睨了眼冯千,命他去叮咛厨房,自个坐在炕上,一边吃茶一边看她盥洗打扮。她今儿换的若竹色妆花袍子,非常衬她肤色,就是腰身显得有些小了,应当不是比来做的。相较这件袍子,那崭新的茶色坎肩就减色很多,灰扑扑的,就用赭色缎子包了边,连衣扣也是半点花巧也无。多铎端着茶盏,望着她的目工夫森起来,那精美的袍子是从摄政王府带返来的吧,本来他便是依如许的爱好打扮她!
多铎摆手道:“你不晓得,我七哥饶余郡王三月里也去了。就不知我寿数如何,你得对我好点。”
她昂首看他,问:“哦,我甚么样?”
额头沁着汗,却不得不答:“一两二钱。”
钱昭不知贰心机早转到不相干的处所去了,见他神采不佳,便道:“不早了,睡吧。”
冯千感觉有些冤枉,伏下认罪,却说:“主子错了。只是王爷您昔日不睬这些,摄政王如有犒赏,按旧例都是直接入库。”
多铎出门前道:“把那些东西都给我打包了丢出去。”
亥正已过,东厢的阁房却还点着四个烛台,宽广的炕床上,钱昭躺着,多铎趴着,各捧了一轴画,细细品赏。
多铎看着他嘲笑了声,道:“叫裁衣裳的婆子出去,给福晋量了尺寸,先做八身秋衣。再去库里寻好的皮子,把夏季的袄子袍子都备起来,做好了先拿来我看。”
中秋刚过,夜风便有些凉意,廊下挂的绢灯已被当值寺人熄了,黑沉沉地在风中微微摇摆着。
钱昭知他只是撒娇,却不免有些难过,抚着他脸道:“如何是对你好?”他二人现下如此,恐是天理不容,不知会得何种报应,而她心底竟完整无惧,倒也奇特。
他抱她在怀里,道:“这么说,老丈人比你还本事。”
多铎等她吃饱了,才道:“兵部的题本昨儿送过来了,你帮我瞧瞧。”
牧槿进了屋,见多铎在背光处坐着,脸上的神采看不清楚,内心打着鼓,施礼以后便在一旁站着,等候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