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殇
被称做娟姨的仆妇名唤娟娘，方才送走了仆人的头七，又遭受小主子的高烧，已然心力交瘁。她笼了笼垂落在颊上的丝发，勉强笑道：“你放心，烧已经退了。蜜斯连日悲伤过分，现在吃了药安安稳稳睡一觉也好。”
两人在水下无声潜行，夜色下的湖水深若墨玉，那样幽但是又安好。
眼皮铅样凝重，深觉大限已至，陶灼华脑海间的画面倒是愈见清楚。她安然地阖衣而卧，在一片喧闹的雨声中垂垂没了呼吸。
兄弟二人背向而行，相互都是再见无期。
一别四十载，两人天上人间，此去已然经年。
肺里的氛围已然用完，却仍然望不见岸的方向。激烈的堵塞感囊括而来，陶灼华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何子岑没有减缓划水的速率，只是缓缓将唇覆在她的唇上，将新奇的氛围渡到她的口中，又给她带来生的契机。
夜风掀起窗上的布帘，吹着她薄弱的身子，嗓间又是一阵腥咸。陶灼华狠恶地咳嗽着，一口猩红的鲜血染在乌黑的手帕上，身子抖如风中的落叶。
“子岑，子岑“，她低低呼喊着，热泪又是扑天盖地。朗润隽秀的男儿不再，回应她的唯有崎岖的巷子上马蹄声声合着内里吼怒的夜风。
光亮的绝顶，似是有人逆光而立，模糊是娘亲年青的容颜，一时又化做何子岑的黄衫磊落，却又离她渐行渐远。
冰冷的湖水漫过甚顶，陶灼华心间是一阵阵的惶恐。她不谙水性，天水碧的丝衣被湖水拖得厚重呆滞，象一层沉重的桎梏。她无助地被何子岑拥在怀中，手指无认识地勾到他腰间玉配，便紧紧攥在了手中。
何子岑则用力地游向岸边，他托着陶灼华纤瘦的身子，慎重递到在岸边等候的人手上，再深深地凝睇了她最后一眼，便决然转过身去。
夏雨滂湃，六月的午后，平州府一户僻静的宅子前，水花从飞檐翘角间哗哗流下，砸在青玄色的方砖上呯然溅开，腾起朵朵素色的水花。
里头一方小小的院落依湖而建，黑漆冰裂纹的院门上糊着乌黑的对子，一丛巨大的芭蕉掩映着青砖黛瓦的宅院，廊下两盏惨白的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摆。
为何子岑立的坟冢里，只要一对龙凤玉佩。她当日从他腰间抓住的龙形玉佩，连同他昔日赐给本身的凤纹佩，龙凤合璧，替它们各自的仆人谱写着哀伤。
哀痛与绝望排山倒海，刹时便将她吞噬，陶灼华再次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中。
不知有汉，不管魏晋的日子本来那么豪侈，一眨眼都成了遥不成及的幸运。
陶灼华在颠簸的马车上再次醒来，透过模糊的月光遥遥凝睇着湖心岛的方向。不过半晌的工夫，那边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娟娘倒是瞧见榻上的小女孩睫毛轻颤，在声声梦话中伸开了紧闭的眼脸。
两人在水间紧紧相依，被痛苦与懊悔囊括，陶灼华眼中泪落纷繁，都与湖水交叉在一起，认识垂垂变得糊糊不清。
答复何子岑的是何子岱不情不肯的鼻音，然后便是他一语不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裹住了陶灼华的身子。
几步之遥的篱笆小屋，便是陶灼华这些年居住之所。她盘跚着走回房中，换下被雨沾湿的衣裳，再燃起一点灯火如豆，班驳的铜镜映上本身充满沟壑的容颜，又不自发咳了几声。
四十年间，陶灼华避世独居，在洋溪湖畔搭了一间竹屋，日子贫寒如水。
直待不知何时乌云遮住满面星斗，有夜雨脉脉劈面，她才恍然抬开端来。
常记溪亭日暮，沉浸不知归路。
陶灼华爱好坐在莲舟上采摘着湖中的莲蓬，何子岑便信手划动船桨。碧波万顷的荷田间，总有乌黑的鸥鹭悠然飞过。
茯苓稚嫩的小脸上暴露一丝欣喜，她快手快脚打了水来，拧好了帕子递到娟娘手中。娟娘拿温热的帕子抚上小女孩雪样的容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陶灼华神情涣散，半梦半醒之间模糊听着何子岑的声音：“好生庇护她。”
伸直在竹屋里的陶灼华一向被浓如泼墨的暗中覆盖，她好似顺着条长长的甬道摸索前行，垂垂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丝的光亮。
陶灼华一时唤着娘亲，一时又唤着子岑，吃紧地往前奔驰，冒死要抓住那垂垂消逝的人影。她的身躯在榻上不安地扭动着，伸直在被子底下的双手不自发地挥动，蓦地伸开了双眼。
茯苓只要八九岁的风景，穿戴身半旧的青绸衫裤，外罩红色对襟比甲，腰间结了根素白的丝带。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晕着泪光，谨慎翼翼地问道：“娟姨，蜜斯还烧不烧？她吃了药，怎得还不醒来？”
他的水性极好，在湖中若翩然的游鱼，一只颀长的手臂拥着陶灼华，另只手舒缓地滑动了水面。
她的身畔坐着一名身着雪色素面帔子的仆妇，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色的绒花，正一面忧心忡忡地探试着她的额头，一面叮咛下头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茯苓打盆热水，再拧了帕子过来。
正屋里燃着两支白烛，供着一炉素香，背面是块玄色烫金的牌位。案桌下头摆着两只藤编的蒲团，中间是小小的火盆，里头盛着些已经烧成灰的纸钱。
何子岑已然宽去外袍，抱着陶灼华悄悄一跃，悄无声气地滑入了水面。
背面的配房里，临窗的大炕上半悬着冷绿色的纱帐，一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儿脸有泪痕，身上搭着一床月白根柢的夹纱被，正沉沉而眠。
曾多少时，这一片喧闹的湖水记取了陶灼华与何子岑多少夸姣的光阴。
而她这些年的依托，便是坐在这坟冢的一旁自言自语，似是与何子岑从未分开。便如同本日，陶灼华闲坐很久，仍然不舍得拜别。
天下早已尽归于大裕，这简朴的坟冢前，陶灼华不敢公开刻上前朝君王的名字，唯有立下一面无字的石碑，权做本身的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