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听政
困于冲弱的发声器官限定,唐潆支支吾吾小半天,只模恍惚糊地让皇后听懂了一个“想”字。皇后揉揉她的小脑袋,和顺地回应她:“小七乖,母后也驰念小七。”
唐潆“咦”了一声,瞪大眼睛低头看,被她抓住右手的六殿下唐玳不美意义地笑笑,肉乎乎的指尖兀自紧紧地攥住色采斑斓的泥叫叫。唐玳尚未束冠,扎了个小辫,脑袋圆乎乎,眼睛圆乎乎,耳朵也圆乎乎,笑起来眼睛眯成缝,人畜有害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回绝。唐潆猜想,唐玳活泼好动,坐不住,又苦于无兴趣可寻,便放手由他拿了泥叫叫。
听政,听的天然不是话家常,要将君臣相处之道,驭臣之术,纳谏留中之间的均衡弃取……从平平无奇乃至略显有趣的对话里抽丝剥茧出来,心领神会。
王泊远入殿,叩首,昂首欲禀事,却被自御案后冒出的一个小脑袋给惊着了。君心难测,储位不定,王泊远咽了咽口水,平静自如地与天子商谈政事。
筵席后唐潆顿悟本身的炮灰身份,不夺嫡不即位,她哪怕作个闲王,也必得学会如安在澎湃彭湃的暗潮中调停,保满身家性命。
乳娘将唐潆安稳安排在坐榻上,从怀里取出几个玩具递给她,不甚放心肠出殿往值房去等待。乳娘忧心她哭闹,官方的孩子被爹娘宠惯了七八岁才送入书院也是有的,皇室的孩子再如何金枝玉叶,也是离不得爹娘受不得拘束的,怎会静下心来听政?乳娘在值房里搬了张红板凳,坐窗下张望,做足了被人传唤将唐潆抱走的筹办。
俄然一只软嫩的手指触碰本身的眉头,天子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声音降落:“你这是何为?”
天子宣他入内,看了眼唐潆。小孩儿果然懂事,拿在手里的糕点递给徐德海,嘴角手缝擦洁净,没规没矩胡乱盘着的小腿也如天子般垂落下去,双手扶膝,正襟端坐。半生不熟的小大人模样,天子眼里笑意愈浓,糕点是藩国新进贡的,未央宫想必没有,便叮咛徐德海派人送些畴昔。
天子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手脚颤栗的唐玳身上逗留半晌,又看了眼唐琰,最后才缓缓落在唐潆的小脸上。即位十数载,天子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定定地盯着唐潆与她手里的泥叫叫。天子张口欲言,唐潆未卜先知般先耷拉眼角,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低着小脑袋作出认错却又感到委曲的模样。
卖萌了。
唐潆的肥大双肩沉下去几分,显出些许胆怯,又鼓起勇气伸长手臂抚平天子的眉头,糯声说:“父、皇……不、气气……”
“吵架可免,要罚。”天子金口玉言,摆出了经验孩子的架式总不能马上软言报歉,他严厉正色地抱走唐潆。
天子抱着唐潆,唐潆捏着泥叫叫的手内心充满薄汗。宿世未被领养前,福利院糊口困难,孩子们互帮合作着一起生长,久而久之,她便生出颗和睦之心,抢泥叫叫不让唐玳肇事的行动近乎出于本能,她那里晓得会被反咬一口。唐潆不肯定天子是否亲眼瞥见始作俑者,只好做最坏的筹算,摆布她刚满周岁,肇事闹事情有可原。
忽有内侍通报:“吏部尚书王泊远递牌请见――”
没哭,固执哑忍着不落泪。
申酉瓜代之时,乳娘方入殿将唐潆领走。
唐潆盯着皇后的眼睛看,不舍得移开视野,清脆地说道:“母后……”
乳娘知唐潆醒了,将她放下来想牵她走,哪知眨眼的工夫她便撒腿朝前跑了。脚步不稳,摇摇摆晃如烂醉之人,乳娘忧心她跌伤忙追,皇后疾步上前将她安稳抱着,才向乳娘问道:“本日如何?哭闹未曾?”
泥叫叫的哨声响彻松散庄严的谨身殿,“蚍蜉”撼树不得反栽了个大跟头,左手还被“中山狼”唐玳塞进罪证泥叫叫。天子上前一步抱住唐潆,夙来温良亲和的面庞仿佛掀起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四岁即位,双肩上担着万里国土,并非不知辛苦,儿时却从未懒惰习政,律人律己,教养孩子尤甚。
哭闹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宿世经历奉告她,和本身没有血缘干系的成年人不会喜好小孩的嚎啕大哭,也不会为之动容心软,只会冠以“熊孩子”的美称。那就只要――
唐潆成熟的心智早已离开了戏耍玩具的春秋,若不玩,她本不像平常孩童普通爱哭闹,又恐遭人狐疑灵异,只好伸出小爪子在怀里摸索――竟摸出一只五指粗短肉涡深陷的手!
皇后点头,唐潆小手勾着她的脖子,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似有话要说。教诲小孩需得鼓励,周岁时学步学语,最是紧急,皇后定睛看她,眸中尽是鼓励夸奖之意。皇后的眼睛长而不细,眼角微微吊起,哪怕洗尽铅华也暗含几丝娇媚,平素与人说话却以内敛的气度涵养将娇媚藏匿于无形,最是撩人。
十岁的临川郡王唐琰与五岁的六殿下唐玳已到退学之龄,每日卯时天未亮便至文华殿通四书习六艺,金乌西沉方止。周岁不足的七殿下唐潆在未央宫安逸了几日,本日,午膳后乳娘带她去谨身殿,天子措置平常政务,她与两个哥哥在屏风后听政。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虎毒不食子的事理孩子晓得,可面前这位毕竟不是亲父。唐玳方才吹响泥叫叫,便瞥见屏风前面绕出只祥云龙纹的锦靴,心下着慌,想也未想便将泥叫叫就近塞给唐潆。天子神采欠都雅,唐玳心虚,少不更事,神采发白起来。唐琰恭谨施礼,心中揣着几个文华殿习学时的题目寻机发问,面无异色。
唐潆盯着屏风上的朱砂印戳看,印戳作篆体,两字人名她只勉强认出一个“颜”字,另一字不管如何也辨不出了,但想来应当是元皇后颜祁。
小儿轻易困觉,唐潆撑了一个下午实在不易,归去时趴在乳娘背上睡得直吐泡泡。邻近未央宫,鼻尖模糊嗅到芬芳的暗香,她蓦地展开眼睛,不远处的房檐下,皇后倚闾而望,隆隆寒冬中,一呼一吸凝成淡薄的白汽,她晚妆云鬓,丹蔻十指温婉地交叉于身前。白汽愈积愈厚,她的目光透过白汽穿过宫墙夹道,看向粉妆玉砌的小女孩,她在那白汽中弯唇含笑,似盈手一握,将夜夜星辉揽于怀里,透亮温热至眼底、至民气。
屏风隔开里屋与正殿,摆布又有内侍宫娥,唐玳与唐琰即便猎奇也不敢探头去看。唐琰寻不到机遇发问,只好藏在内心,悄悄入坐。唐玳坐着,抓头搔耳,后知后觉地忧心唐潆的处境,很有些惭愧。
正殿御阶之上,天子执笔批阅奏折,唐潆在他身边“挨罚”――小屁股坐着唯有九重天子可坐的龙椅,怀里捧着御赐的一碟精美糕点,一小块拿在手里啃得坑坑洼洼,另得御前总管徐德海服侍擦嘴擦手。
天子心软,顿觉本身未免小题大做。方才他自屏风后瞧得清楚,唐玳吹响泥叫叫,唐潆与他争抢,唐琰作壁上观。三个孩子都有错处,唐玳自不消说,唐琰作为二人的长兄冷眼旁观枉顾友悌之道,唐潆与哥哥争抢玩具不晓得谦让。天子原是想由小到大挨个儿说教,在唐潆这儿却先熄了火,他又细心考虑,唐潆冲弱罢了,“谦让”二字于她来讲的确难以贯穿。
临川郡王唐琰坐在唐潆的另一侧,眉清目秀隐有少年英姿,双手置于膝上,脊背挺直,规端方矩地坐着,嘴角平整,八风不动。
皇后浅笑:“嗯。小七想说甚么?”
乳娘:“小殿下听话,只乖乖坐着,偶尔出恭喂食需唤人服侍。陛下欢畅,赐了几碟糕点下来。”
屏风遮物不蔽音,唐琰与唐潆皆闻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声沉稳迟缓像极了天子。唐琰向唐玳看了一眼,悄悄拧眉,踌躇少顷还是决计置之不顾。唐潆则在闻声脚步声的顷刻间便下认识地伸长小手,试图制止唐玳,小个子小短腿小胳膊小力量……想也晓得,如同蚍蜉撼树。
天子未曾想过唐潆这般年事的孩子竟会如此懂事,心头顷刻涌上暖和,将怒意停歇。他想平心静气地说教她几句,出错应当担责,眼泪无用。女孩的指腹柔嫩,涓涓流水般淌过他的眉间,他垂眸看她,她眼睫上的泪珠跟着眼睛轻眨,业已垂垂淡去了,余下眼角的红圈未褪,下唇还被咬出几道小口儿。
短短几个时候,唐潆收成颇丰。天子固然病弱,倒是位从谏如流的明君,觐见的大臣并非皆是世家望族出身,不乏五大三粗忠心耿耿之人,谈及朝政短长民生盈亏便红脖子瞪圆眼,很有几分与天子力图态度的意义。天子胸怀广漠,温文尔雅,耐烦聆听少言寡语,若言语必一针见血,使大臣心悦诚服地领旨辞职。
泥叫叫的大要五颜六色,尖喙鸟状,头尾各自镂空圆孔,向尾巴末端吹气则响,声音清澈。这是官方常有的玩具,唐潆在姑苏时,母亲端王妃给她买了一只,比唐玳手里这只工艺稍差些。唐玳果然孩子心性,拿着泥叫叫看了又看,乐得笑出两排低矮的乳牙,张嘴要吹。
屏风为应景的时令屏风,铺画了漫山遍野的梅林,腊梅顶风绽放,两三朵簌簌飘落,赋诗“冬至”一首于右边。
天子看了看唐潆,心想许是她自官方出世历事早的原因,成熟懂事了些,才会让他不自发地将她当作大孩子来教养。
女儿肖父,唐潆像端王。端王年幼时在宫中给天子担负侍读,当时太后还未薨逝,除亲子天子以外最爱好端王,常夸他生得好,特别一双桃花眼似笑含情。唐潆年纪强大还未长开,桃花眼只雏形罢了,杀伤力不敷。天子没有鸣金出兵的意义,板着脸和她对峙,哪知未几时,唐潆的一双纤长眼睫上便挂了薄薄一层泪珠。
天子皱眉,他向来不喜动辄哭闹的孩子,此番让唐潆来谨身殿听政,是萧慎发起,他又听闻唐潆灵巧,这才恩允。
唐潆没有乳名,皇后以为唐潆的生母活着,本身即便作为继母也不该私行动她取名,她序齿行七,就唤她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