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乍雪初晴
他望着那极其熟谙的笑容，很久，才嗤笑一声，摇了点头：“我倒忘了，你不是她。”
他平生大半时候都在各种百般的梦境中度过，从幼时掺杂了火光与哀嚎的疆场，再到杳无火食的西域荒凉，经历过杀伐，也回溯过汗青，却很少梦见她。
“程襄公原名咬金，曾随太宗天子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军功赫赫，以功封宿国公，而后改名知节。”女将手中持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银枪，“知节之名，由此而来。”
他转过甚，望着眼中已带较着醉意的杨逸飞。
他寄出版信的时候，并不晓得，以后那封信会在任知节怀中，被鲜血渗入，与她的血肉战袍融为一处。画中杏花树下笑靥明丽的新妇被血痕冲刷，肉眼再不能辨，那行本不起眼的小字更是淹没在血迹当中，再无人知。
杨青月徐行行至她身边，站在了湖畔，系在船埠上的划子在水中浮沉，船舷悄悄相撞，收回一阵阵声响。月色悠悠，带着流淌满湖的银辉，洋洋洒洒流淌至他的眼中。
转眼，又是一季冬雪至，他挖出那坛埋在院中树下的酒，排开泥封，陈香扑鼻，然后披上了大氅，坐在亭中赏雪煮酒，弟弟杨逸飞来陪他饮了一盅，只是杨逸飞不堪酒力，未几时便扑在了石桌上。
只是，在收到那封由皇甫惟明亲写的信以后，他每夜梦见本身坐在傍山村的茅舍之前操琴下棋，望着林中落英纷繁，却再也等不来阿谁银甲红袍的飒爽女将。
“噢，他们说是，那便是吧。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收到了我的信吗？”他问。
叶笛之音如同春季新绿的叶子普通翠绿欲滴，让这萧索的晴雪之夜/糊口了很多。他闭目听了好久，然后侧身望向那正在吹奏叶笛的女将。
杨逸飞一饮而尽，以后跟着他一起望着亭外大雪。
月光如水，照得屋中一片亮堂。
杨青月支起了窗户，月色挟裹着寒气涌入屋中，他捧着烛台折身返来，却见月光正照在案几上那幅画上。
那封手札随快马寄出，要不了多久，便会送至鄯州城，不知她拆开信后会作何感触呢，会笑着说杨大哥没想到你也擅丹青，还是会愣一愣，那张老是充满着开朗笑意的脸颊上忽地显出女儿家的娇羞。
那是春季时，她从鄯州寄回的手札，寥寥几笔涂鸦，实在有负丹青名家任栋孙女之名，但是他却将这幅画好好保藏。
他捧着盛有热酒的酒盏，望着亭外纷繁扬扬的雪，俄然闻声趴在石桌上的杨逸飞说了一句：“兄长，你……还想着知节吗？”
银甲红袍的女将策马分开长歌门时，也是如许一个大雪天，她身上还披着由他赠送的红色大氅，如同一枝在雪地中怒放的红梅，她入边疆交战，临行前给他留过一句话，等她返来，请他喝陇右最烈的酒。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女将取下叶片，望向他，很久，眉眼弯弯，朝他笑了笑。
但是，他却从未有一次如此这般沉入梦中，明知子虚，却不肯醒来。
“噢？比如？”
“杨青月，别觉得在你梦中我就打不了你！”女将气急废弛，抽出银枪作势要与他停止武斗，他笑着摇点头，手中琴音又续，只是本来高古降落的琴音中竟模糊带着欢畅。
那日，杨青月收到任知节从鄯州寄来的信，笑她下笔稚嫩之余，取过宣纸笔墨，细细研琢，将杏花树下的女将画了下来，但是那在杏花中笑得明丽的女将却不再身着甲胄，她穿戴青质连裳，手中捧着酒盏，长发盘髻，发髻上盘有钿钗。
她看着提灯而行的杨青月，扬了扬嘴角，如同盛幼年年普通富有活力。
就算相隔甚远，杨青月也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硝烟气味。
她背对着杨青月，一身银甲在月光中带着清冷的银辉，红色战袍覆在雪地之上，如同倾洒入白雪当中的鲜血，她身侧的石栏上斜斜放着一柄长/枪，枪刃上犹带血痕。
他笑笑，走近几步，鞋子踏在雪地中收回轻微的声音，劈面的人闻声响动，将叶笛从唇畔放下，侧过了头，月光照在她侧脸上，映出她那双极其标致的眼睛。
“约莫是我出世那夜月色太不平常了吧。”
梦中虚真假实难以辩白，而在梦中流落半生的他，却已对梦境了若指掌，从不害怕。
他并不答话，只是又给杨逸飞斟了一杯。
他独坐院中弹琴，然后从枝桠新绿的春季，比及了菡萏盛放的夏季，再到现在北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笑了笑，徐行行至案几旁，细心看那幅画。
“那你为甚么要叫青月呢。”
他手中拨出一个高亢的音，唇畔笑意更深：“道子。”
“又是一年了。”他悄悄说着，看向坐在身侧银甲红袍的女将。
他想了好久，在画纸的角落添了一行小字。
前日的雪还未熔化，覆盖在青色的瓦片之上，月色明朗如水，照得入目之处一片皑皑，他手中一盏灯笼，微小的黄色亮光与月色遥相照应，将他的身子与夜色相隔开来。此时万籁俱静，唯有屋檐上的积雪时不时簌簌落下，收回轻微的声响，他在雪中行走，行动极轻，毫不短促。
他笑笑：“真是充满了交战杀伐的名字啊。”顿了顿，他又问，“如果换个名字，估计就不是天策府的勇猛女将了。”
“噢，听谁说的。”
杨青月中衣以外只披着一件薄弱的玄色外套，寒意渗入过衣料，层层叠叠覆盖于肌肤之上，他呵出一口白气，身侧的寒意因这一口热气让后退了些许，然后又涌上来。
阿谁与他在杏花林中下棋、操琴的女将，早就化为了边塞疆场上一缕轻烟，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来。
她声音自带三分开朗笑意，常常出声，如同温暖东风拂过杏花幼嫩的花瓣。
现在，这轮月光，倒是赠送了一个他设想中的她。
宜言喝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厥后，他便在梦中，赠了她一轮悠悠月色。
“任道子？”她皱着眉一脸嫌弃，“像个道姑。”
她笑笑，并不答话，将手中那片叶子置于唇边，又吹起了那一支曲子。
女将愣了愣，然后笑道：“天策府凌烟阁中供奉有二十四功臣画像你可知。”
银甲红袍的女将听了他这个解释朗声大笑，他摇了点头，埋头持续操琴，琴弦微震，琴音渺渺。过了好久，他问：“那么，你呢，你为甚么叫知节。”
他忍俊不由，她这时才明白过来，道子恰是他的称呼。
她老是呈现在傍山村的杏花林中，一身银甲红袍，感染征尘，一双眼睛却仍旧敞亮，她老是将那柄从不离身的傲雪贪狼枪放在杏花树下，坐在石桌的劈面，一手托着腮，听他操琴，或看他下棋。
“杨青月，传闻你奶名叫阿宝。”
他踏着雪，一起行至漱心堂船埠，船埠被一片白雪覆盖，几条划子悄悄地停靠在水边，安静无波的水面上倒映着清冷的月光。一个苗条的身影坐在船埠上，埋着头，吹着叶笛。
他看了那副画好久，入了阁房，合衣躺下。
他耳边俄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叶笛声，婉转动听，他脚步一顿，细细聆听以后，往叶笛声传来的处所走去，他的法度中带了些孔殷，这在他来讲极其罕见。
入了夜，雪停，深蓝天幕之上升起一轮清冷的玉轮。
他点点头：“天然。”
“知节。”他叫出一个名字，接着便是一声几不成闻的感喟。
只是这商定，已然遥遥无期，这赠酒之人，却再也等不到了。
“当然是怀仁斋那群老祖宗。”
“你在本年春季时寄往鄯州城的那封信……我看到了。”杨逸飞说。
他将盏中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腹中，却如同熔化在他体内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