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3)
世人都笑那送礼人莽撞,白受了他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此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老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世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闻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世人起了狐疑,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
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京师顺天府,才传闻满清天子皇太极在八月庚半夜里“无疾而终”,皇太极的儿子福临接位为帝。小天子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喝酒赏雪。两人没伶仃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安逸,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芦上盖雪,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地。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在一座凉亭中喝酒闲谈,抚玩雪景。本地平时就已萧瑟,这日天寒大雪,游人更稀。
又过数日,世人见再无异事,也垂垂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中午,世人在大厅上喝酒闲谈,仆人奉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保存候”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仆人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存候,便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出去。”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品都退了归去。
一名仆人仓促出去,对青青道:“蜜斯,内里有人送礼来。”另一名仆人捧进礼品,本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品倒也高雅,谁送的呀?”礼品中却知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仆人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仆人返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
注: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阁房,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出来。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出去。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恰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张望。本来内里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只眼睛,大师叫他单教员,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返来了。”
袁承志赶紧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后代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金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鄙人跟你开个打趣,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台端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打趣几乎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女人怎地老问我有没干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寄父吧?”
铁罗汉俄然大声道:“我晓得他干甚么。”世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竟然有独得之见,都感惊奇,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誉又大,是以想招他做半子。”此言一出,世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如何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安晓得?”胡桂南笑道:“乌龟生个王八蛋,独眼龙生个独眼种。”
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恰是明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抚。
世人猜想鞑子天子遇弑,都城必然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
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措置政事,一无异状,俄然在半夜里“无疾崩”,先人很有疑为多尔衮所行刺,但绝无左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传闻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天子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遍及传播,但无明文记录。近人孟森以为不确,胡适则对孟森之考据觉得不敷令人佩服。北方游牧渔猎民族之风俗和中原汉人大异,兄终弟及,原属常事。清太后下嫁多尔衮事,近世治清史者多数不否定有此能够。
回目中“烛影”用宋太宗弑兄宋太祖“烛影摇红”故事。“昭阳”用赵合德居昭阳殿故事。赵合德为皇后赵飞燕之妹,封昭仪,与人私通,后致汉成帝于死。清庄妃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官方传说称之为“大玉儿”、“小玉儿”者也。汉、宋、清三朝宫闱秘事,未尽可托,牵涉为一,或近于诬。小说家言,史家似不必穷究。
袁承志目睹到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心中怦怦乱跳,深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小包天,竟敢跟嫂子私通,还弑了哥哥。事情顿时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
这日,青青在大宅中批示僮仆,粉刷安插。袁承志独安闲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稀有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防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天子的底子,得细心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四周情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敏捷,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悍贼劫库,倒也奇了。
接连三天,单铁生老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存候。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知名之辈,怎地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歹意,真是邪门。”
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俄然翻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烁,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闲逛了几下,便即燃烧。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扑灭,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转动,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
世人都觉奇特,正要相询,俄然内里仓促出去一名捕快,向世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教员,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家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存候。”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跟着那捕快吃紧去了。
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成果亲目睹到皇太极毙命,虽非本身所杀,此人毕竟死了,但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又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天然料获得祖叔叔定会擅自将我开释。他是不是要收伏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断念塌地的兵戈办事?还是用心示好,想引得我投降?”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天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仿佛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别性命,如果多尔衮动手稍缓,本身是否会脱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皇太极见地高超深远,多尔衮手腕狠辣,范文程等人目光弘远,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军人之勇,大明朝廷,多有不及。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空荡荡地,竟无下落处。
次日凌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蜜斯,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肥胖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高低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非常夺目精干。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非常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大力互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了解,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趴下来叩首。
当晚朔风呼号,又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骇怪之色,出去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清干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仿佛暗中在冒死奉迎我们。”青青笑道:“啊,我晓得了。”世人忙问:“如何?”青青道:“他们怕我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于不了,是以先来打个号召,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但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向来没闻声过这类事。”
这时大家奇特不已,纷繁猜想。青青用心道:“这送礼的人如果然知我心机,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半晌,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那边去?”未几时那仆人又返来服侍。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候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下午又连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候,就有人送来一盏精美华贵的大宫灯。再过半晌,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安知这里有个梵衲?连我穿的法衣也送来了?”那衣店伴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晓得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叮咛赶做的。”
次日凌晨,世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餐。庭中积雪盈寸,本来昨夜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暗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力。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我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去丢在公差集会的那大院子里。
次日青青把通报动静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人为,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涓滴没暴露不愉的神采。袁承志等周到防备,静以待变,那天公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我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动静。哼,要动我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轻易呢!”袁承志道:“但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我们晓得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然夺目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义?”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商讨一会,都猜想不透。
青青见他神采惊奇不定,安抚他道:“想是鞑子天子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袁承志点头道:“鞑子天子给人杀了,不过不是我杀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四周的正便条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交友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场面豪阔。
袁承志将铁箱中的珍玩、金砖等物渐渐兑成银两,偶然差洪胜海到天津、保定、张家口等处兑换,以免惹人谛视。换成银两后,慢慢派人送去马谷山“山宗营”。孙仲寿手中粮饷充盈,派人到关辽一带招纳“山宗”旧人,一提到“袁督师的公子带领我们兵戈”这句话,袁崇焕当年的旧部便即纷繁来归。固然这些人大半已垂老迈矣,但义士暮年,壮心未已,冲锋陷阵不免力所不逮,然个个久经战阵,深谙用兵之道,整军练兵,皆为良材。数月之间,已将“金蛇三营”练成一起精锐之师,虽还比不上当年袁崇焕部下的锦宁雄兵,但也不再是当日锦阳关伏击之战那样的乌合之众了。袁承志曾乘间轻骑前去马谷山,与孙仲寿、水鉴、朱安国等人相见,更带去一批粮饷。“金蛇三营”招兵买马,打造军器,成为一支劲旅。清军若再来攻,当可与之决一死战。袁承志心想:“当时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承志’两字。”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这般玩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内心赞你,你天然不晓得。”青青非常欢畅,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拆台!”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我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类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允。”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静岩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里和亡母,不觉泫然欲泣。袁承志忙谈笑话岔开。
世人开了一阵打趣。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迈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爱,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半子。这天早晨,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朱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金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
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短长,他亲手杀了天子,竟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坦白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任,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如何他本身又不做天子?”洪胜海道:“这个就不晓得了。或许他怕人不平,殛毙皇太极的事反而透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