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奈何途 一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墟,前代白云先生曾于此修炼百年,终成道果
不过半载年余以后,这些妖卒身上阴气灵力耗尽,便会与浅显人无异固然很多人折了十余载二十来年的阳寿,不过身材力量都大了很多,矫捷迅捷也远超凡人特别是这些妖卒都是经历过无数杀阵的,本朝这场仗另有得好打,不管是郭子仪还是安禄山,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兵丁他们阵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几年温饱,乃至还能添一两亩薄田乱世当中,性命本贱,芸芸众生实在也不过这么几个挑选罢了
幸亏除纪若尘外,妖军中还另有一个主事的,名为济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饱私囊之余,总算另有一分公心,给军中留了很多赋税占有西京后,济天下更不成能放过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济天下犁过,那为纪若尘效死数月的妖卒也就能有充足丰富的饷银,战死的也该有一份抚恤
她怀中横抱着一个女子,行到石案前,将怀中人悄悄安排在石案上,谛视凝睇
看到杨玉环将三尺白绫绕在颈上时,纪若尘脑中蓦地炸起一记无声轰隆,顷刻间被震得一片空缺!
终究,灰衣女子收了回击,悄悄感喟一声她左手握着白绫,右手掐诀默算半晌,俄然嘲笑,自语道:“我灵墟一脉本代仅太真可传衣钵,竟然遭此绝手罢了,罢了,我就拼却误了修为,却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见存亡!”
石洞中隐雾忽散,一个灰袍女子行了出去她着一身素净灰袍,满头青丝简简朴单地挽了个发髻,用根粗麻布条束在头顶,腰上插着根拂尘,木柄粗糙,美满是由根未去皮的树枝制成通体高低,也就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翠得翠绿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这女子看不出年纪,也不施粉黛,蓦地一见也就是脸孔清秀罢了,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仿佛天下钟灵之气,尽集于她一身
洞中稀有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会聚处,是一口不知深浅的寒潭,潭中石上生着株晶莹剔透的小树,树高仅尽半,生九片叶,结三颗红果,素净欲滴潭水中波纹模糊,可见稀有条指头大小、通体乌黑的小鱼在穿棱来去
立在这座凄清偏僻的小庙中心,纪若尘心底也如这朔风飘雪的天,垂垂落寞他神识归于冥莲莲心,与最后那星点溟炎融为一体,归于孤寂在太极殿温养大成的人间帝王气,至此垂垂消淡
案上女子不着华服,不佩金饰,青丝狼藉,只着了一身素白内裳她面庞宁静,似是在深深甜睡当中,神采惨白无赤色,眉间另有一丝丝微蹙,却不掩那倾国倾城的面貌,恰是殁在马嵬坡的杨妃玉环
卷四忽闻外洋有仙山章一何如途长安四门大开,数万妖卒滚滚而出,一起西进,一日工夫,已进百余里,到达马嵬坡下
纪若尘挣扎着站起,环顾四周四周还是那座破败小庙,院中可见两处残留篝火灰烬,早已冰冷正殿殿门半开,内里模糊可见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无缺,东殿则已是一片瓦砾空中早是铅云密布,北风吹过,洒下纷繁扬扬的雪片
纪若尘一声大呼,蓦地自黑暗中摆脱出来他双膝跪地,端赖双手撑着,才没有倒下去,身上盗汗阵阵涌出,早将他薄弱衣衫渗入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汇成一汪小水
“停!”
纪若尘独自穿过一众妖卒,回到软轿,淡淡叮咛道:“回长安”
好不轻易,纪若尘才喘气稍定,满身高低如欲虚脱,不但真元空空如也,就连体力也所余无几江山鼎内,一片冰冷,冥莲尽失灵气光芒,只莲心最深处还残留着一星湛蓝,那是最后的溟炎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纷繁落下,如同永无止歇
露台山长年云雾模糊,细雨若丝,山秀而不软,气清而不妖,虽是寒夏季候,深谷深山处却还是碧树葱茏,溪水潺潺
轿旁将军们俱是一怔,不由问道:“大将军,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固然下了雪,但是我等若轻装疾进,最多天明时分便可追上他们部属已验过四周陈迹,那明皇身边最多也就一两千的军马啊!”
固然纪若尘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这烈焰焚城中,却始终难辩真幻他勉强张目四望,但见视野所及处尽是熊熊烈焰,透过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烟气,勉强可看清些燃烧着的楼宇亭台、倾颓中的参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强自张目,刚看得短短半晌,眼中便是一阵刺痛,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统统复归暗中本来他的双眼,竟被灼得一时不能视物
潭水边,立着一张石床,两方石案,又有石几玉凳,洞壁上凿着几排书架,架上尽是古书也不知是如安在这阴暗潮湿的石穴中不腐不坏
待纪若尘步出山神庙时,天气已晚,鹅毛片大小的雪花纷繁洋洋地落下,早将远近群山装点成一片乌黑雄师来时的官道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路艰巨在这大雪朔风的气候,又近傍晚,别说是荒山野岭,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小我影妖卒虽不若凡人那般畏冷,但在北风大雪里站了半天,也冻得嘴唇青灰周遭几十里内,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处所就是坡顶的山神庙但是有军令在,就无人踏上坡顶一步
石洞中固然阴寒潮湿,却冷得极是纯洁哪怕是个凡人,在这里呆得久了,也不会感觉酷寒,只会感到神清气爽
修道凡俗,虽共生在六合之间,却实在天渊之别神州大地虽是烽火连天,但是对于修士们来讲,这场战乱,正离他们渐行渐远
在一处清幽高雅,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数道瀑后隐着天然洞府,深幽盘曲,洞壁上覆满了青苔如如有识货的修士在此,当会认得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软,韧且坚,更模糊透着红纹,构成朵朵若隐若现的奇花这便是于天下至阴至湿处方会发展的天下奇药六阳花休看洞壁广漠、遍及青苔,但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阳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纪若尘信步上山之时,神识早覆盖了全部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晓得为何本身当日心中会俄然悸动,也不知为何这满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自成军以来,纪若尘军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并且从不解释诸将军也知违逆不得,各自散开,收拢军队依着济天下传下的法门,各部掉头,依序而行,半晌工夫又是一只严整雄师踏雪夜行,向着西京滚滚而去
纪若尘运起仅余真元,右手一挥,东侧偏殿瓦砾纷繁四散,落出上面的殿面来在这废墟上面,仅压着一袭华裙,却无杨玉环尸身!纪若尘似早已猜想到了这成果,只是暗叹一声安闲苍野存亡博命之时,支撑着他对峙下来的来由之一便是复仇,可此时真见过杨妃自缢,满腔肝火,忽如春雪化了,垂垂逝去明皇仓促西遁后,也不过走了百余里,妖卒发力,最迟一日夜工夫便可追上
于纪若尘来讲,这场争战,至此已然结束余下的,就是安禄山本身的事了至于这只妖军,也不会禀承除他以外任何人的号令这只军队青墟战时另有效处,青墟战罢,也就到了统统该结束的时候了
一张一伏,符合天道对纪若尘来讲,借太极殿修成的帝王之气,已是气势之巅,现在归于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只是明皇虽在,可纪若尘已生不起杀心
这一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感觉周身肌肤如炙,仿佛身边尽是熊熊凶焰,随时可将他烧成一堆焦骨!
只是固然人间尽墨,可那渐行渐远的背景却清楚起来,因而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袒护不住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树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脱落,落在她掌心她将朱果收于怀中,也不取别的器物宝贝,便自向灵墟内行去
半边神州,皆是瑞雪飘飘如此寒夜,本该是一家长幼煨在温热炕头,喝一杯老酒,议邻家短长的时节,只可惜自安禄山起兵至今,几近淮河以北皆被卷入烽火神州大地,到处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粮的征粮,千千万万百姓,少有不温饱交煎、游离失所的更多人家,则在如此寒夜,无米可充饥,无柴可取暖,还要伤悲方才被征入军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传来凶信,乱世当中,被征入军中,能够生还者十中无一
纪若尘军令一出,数万妖卒便齐齐愣住脚步,如臂使指随后软轿轿帘翻开,纪若尘自轿中步出,先环顾四野,再向随即将军们叮咛几句,各将军便带领部众,守住了各处交通要道,将马嵬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安禄山乃是北地胡蛮,性喜悍卒虎将,麾下十万雄师,尽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锐他又颇知军事,深谙兵贵精而不贵多,是以固然攻城掠地,却只抢粮,并不急着征丁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三路雄师合计征的兵,与纪若尘一起相差无已相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阳后,前前后后合计征丁二十万,又调民夫三十余万,有敢不从者,尽斩百口,连坐坊里封常清连场大败下来,五六十万男丁能够幸运留得性命的只余数万但是这些男丁多丧于安禄山雄师之手,这笔生灵涂炭、百姓痛苦的胡涂帐,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去
马嵬坡前,此时千树梨花早谢,万朵碎玉飞琼,尽化浮尘泥土
软轿中沉默半晌,纪若尘方道:“回长安”
案前女子很久很久,方伸手替杨玉环理了理狼藉青丝,又将那条白绫从她颈中悄悄解下她如兰五指,虚虚抚过杨玉环身上各处关窍只是她再是神通泛博,何如杨玉环灵魂早已烟消云散,又如何寻得返来?那灰衣女子实在早知这成果,但是不管如何有些不甘,还是忍不住试了一试
不过于贰内心深处,实在也有些想不明白,此次的气势低沉,是潮生潮落的顺势而为,抑或又会是掺着些别的甚么
当他进入山神庙,站在天井中时,神识已如水银泄地,充满了整座小庙,将点滴气味一一会聚,重行在识海中映出因而纪若尘便看到千名禁军鼓噪叫唤,挥刀抢枪,冲要进庙中众内侍和侍卫用身躯死死护住庙门,将军卒据之于门外正殿中,明皇面色惨白如纸,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说着甚么接下来,便见杨妃与高力士出了正殿,向东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则是杨玉环悬于三尺白绫,然后高力士批示众军士将偏殿推倒,权做埋葬
纪若尘则不动真元神通,一步步渐渐向坡顶山神庙行去门路两旁,尽是有些年代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盘虬,根枝间尽是光阴风尘当此寒冬时节,梨草本该朝气俱寂,躲藏深眠,以待来年开春时节才是但是这山间的梨树倒是方才勃发,随即凋然寥落、疲劳成泥,转刹时繁花落尽、朝气消逝,充满了怨怼仇恨
也不知是济天下真对六合存了几分畏敬之心,还是为了粉饰本身对银钱的爱好,他老是号称要在绝境中留一线朝气,以体上天好生之德因而凡是被他管理过的处所,家家户户皆不足粮,能够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时节不管本来是富商大贾,抑或只是费事佃农,只消在济天下治下过得足月,便会变得一模一样济天下逢人便说,众生划一,本该如此
软轿当中,纪若尘双眼平视,瞳孔中模糊闪现一丝蓝色固然软轿封得密不通风,他亦不再神游,全数神识尽守在冥莲莲心处一点虚无当中,但是轿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尘,皆在贰心底清楚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