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秋声
她原就生得娇柔，平素笑时，亦老是荏弱纤细，有若叶底娇花，而此际这一笑，倒是分歧以往的明艳且夺目，如同夜色中盛放的优昙花，直教整间殿宇都亮了几分。
宁妃极力昂首，想要张大眼睛瞧一瞧，然眼皮开合处，软绒与睫羽却胶葛在了一起，有些痒，又钻心肠痛。
“砰”，宁妃猝不及防，竟被她当场掀翻在地，重重摔了个嘴啃泥。
严宫正淡然地看着入迷的宁妃，既未命人上前押其下跪，亦未曾出声催促。
宁妃晃了晃脑袋，试图辩白出那些字句。
但是，这一刻，这张海棠凳，便是她的仅存的“面子”。
院子里，是一面又一面的油伞，如同被这连缀阴雨催开了一顶又一顶巨大的蘑菇，铺满了整间院落。
宁妃直咳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脖子与白嫩的额角上，攀爬起一根根青筋，身材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但是，她的认识仍旧陷于方才的浑沌，直到被人拉起、又强按着跪下，那耳中的隆隆剧响，才渐被窗外精密的雨声代替。
一道旨意，便教钟粹宫之主宁妃，变成了百姓杨氏。
“就听杨管事的。”严宫正客气地同意了。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下认识地转过甚。
很久后，宁妃终究笑了起来。
宁妃脸朝下俯卧着，口眼鼻唇、四脚百骸、筋脉皮肉，无一处不痛苦、无一处不颤栗，口中更漫进大量肉眼难辨的细绒。
彼时，这软毡踩于足下，老是能予人最温馨的柔嫩，而现在，那藐小的绒毛却直往口鼻里钻，由喉头至肺腑皆是一阵麻痒。
一声爆喝乍起，跟着话音，始终僵立在侧、似是吓傻了的宋掌事，竟然灵蛇般飞扑上前，手臂一推、裙脚一晃。
她很想要笑。
妆台很快便抵上了她的后腰，金饰匣子并针线玉盒被撞得一通“叮咣”乱响，几粒珍珠耳坠滚落在地毡上，沉寂地，如同水滴没入浩浩大江。
不远处，窗扇正半启着，落雨的声音如此清楚，淅淅沥沥，如春蚕啃食着嫩叶。
她被人强押着谢了恩，又被人拉了起来，一应皆不由她做主，那身后之人力道之大，令她无从抵挡。
“谨慎，她要自裁！”
这是那一摔之下的余韵，在她是平生未历之事，她头重脚轻地坐着，若非宋掌事从旁相扶，她能够早就一头栽倒了。
她本能地挣扎欲起，不想后背突然袭来一股大力，倒是宋掌事以膝盖压住其身，轻而易举便将她两臂反拧了畴昔，一把夺了过她藏在手中的银剪。
宁妃的视野，瞬也不瞬地停落在那一抹明黄上。
她痴痴地看着，像是看了好久，久到地老天荒、无边无涯，恍然回神时，却才知，那实则只是一念。
只可惜，她的脑袋还晕沉着，这一笑到达脸颊时，只余下了唇角轻微的牵动。
俄顷，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念着些甚么。
殿外是凄风苦雨，殿内，是长夜般的寂灭。
她悄悄闭了闭眼，提起裙摆、向前半步，仿似要跪下接旨，谁想却忽地扬起手，掌中蓦地划过一道寒光。
直到身子挨上坚固的木质凳面，她才模恍惚糊地记起，偏殿中，似是有一面海棠凳儿。
她像是要留出一点时候，容这位曾经的贵主，了了她现在的职位。
宁妃怔忡地看着那水晶罐，再度“咯咯”笑了起来，而后，眼角渐渐滑下了一滴清泪。
“娘娘，奴婢僭越，劝您一句，还是不要想那些无谓之事，不过白刻苦头罢了，何必呢。”一双素净的布履，缓缓呈现在了宁妃的视野中。
“那是昨儿陛下才赏下的炒青呢，却本来，本日……早非昨日了。”似叹似惋的语声，在沉寂的偏殿中回荡着。
钟粹宫中，贵主儿怕寒，遂教人早早铺上了金饰的羊毛毡。
她很快流下了泪水，细细的绒毛扎进眼底，她不得不连连眨眼，泪水越淌越多，糊住了视野。
阴鸷的、刻薄的、挖苦的，甚而另有着一丝镇静，似是仅仅只是见着如许的景象，便足以令说话之人欢乐不由。
淡白的天光如水流泻，那高几上置着一只精彩的水晶罐，折射出七彩的光彩。
她恍忽了一下。
“杨氏采萍，接旨罢。”严宫正的声音终究变得清楚起来。
“罢，罢，罢，本宫就猜着了，这宫里，又哪来常开不败的花儿呢。”宁妃笑着，单臂支住妆台，微茫的视野，掠过东窗前的梅花几。
清脆柔婉的笑声，斫碎了满殿的沉着。
那是她平素用来赐给有脸面的婢仆坐的，而即便是侯敬贤如许的乾清宫总管，常常也只敢搭半个凳边入坐。
再一息后，她才闻声了耳中的嗡鸣，像是脑袋里塞进了千万只蜜蜂，一时候，头晕目炫，视野一片恍惚。
严宫正的声音很淡、很静，似是早便猜到会产生这一幕，又仿佛统统尽在把握。
那些在她用惯了的，于廊下走动、门前听用的婢仆，此时，一个也不见。
“她方才佯作惊骇，从针线笸箩里拿了这个。”将银剪向严宫正表示了一下，又指了指妆台，宋掌事便当落地将银剪掖进袖笼，又行动敏捷地将宁妃高低通搜了一遍，沉声道：“回姑姑，洁净了。”
“得了，还是扶娘娘起来罢，这么脸朝下趴着，忒丢脸了。再如何犯下了极刑，这一两分面子，总得给娘娘留着不是？”另一道声声响了起来。
但是，一息后，那繁花便已谢尽。
宁妃的面色已肉眼可见的速率惨白起来，身子也在摇摆，虽竭力挺直了腰背，可双足却似再也支撑不住身材的重量，踉跄着向后退去。
杨采萍，恰是宁妃的原名。
比起严宫正的冷酷，这声音听来倒有了些情感。
随此话音，宁妃身上刹时一轻，乌黑的地毡缓慢离她远去，她的双足重又踩上了空中，而后，一股大力按下，她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