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悲欢
想来,刘宸恩与他这个王爷一样,一向惴惴守于宫门以外,凡是有个风吹草动,这老阉儿便跟那受了惊的兔子也似,慌里镇静地跑来报信了。
太后娘娘对劲地点了点头,又转眸笑看着三公主,垂怜隧道:“你瞧这孩子,就跟那树上的小鸟儿一样,就没见她这么爱说话。”
远远瞧着?
诚王怔望他半晌,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甚么,但是,脱出唇角的,却唯有一声低叹。
呵呵。
能有多远?
“哎哟,娘娘可快别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摆手,神情非常忧?:“妾家里那几个都是混世魔王,好东西给了他们才叫糟蹋呢。”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半晌,渐渐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早特娘地晓得有本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几近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沉香炉旁,红药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湿的眼角。
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老仆落空了赤色的脸,诚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而实在,只消细细一想便能想到,有这通传的工夫,那该来的人也早该到了,又何必拖到现在还不呈现?
半塌的槅扇外,蓦地传来一道尖细的语声。
去他的谋士!
本王草你们统统人的祖宗!
槅扇边正立着个大哥的寺人,须眉皆白,满脸皱纹,浑浊的眼睛里光焰暗淡,如将熄的烛火,在这阴暗的屋中瞧来,更加昏昏。
诚王不无憾然地想着,当年的机警儿,现在是再瞧不见了。
“启禀娘娘,诚王妃求见。”
猜不透啊。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从都城到封地,再从封地返京,曾经的旧人已然分离,唯有刘宸恩,始终伴随摆布。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竟然应下了!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转首,望向来人。
“主子,主子方才远远……远远瞧着,像是陛下过来了,主子……”
“昂。”三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忽似想起了甚么,忙忙转首叮咛:“小不点儿,快把欢欢……嗯,快把本宫的画簿子拿来,快去!”
诚王严峻的神采松泛下来,向那老监点了点头,温言道:“本来是刘大伴啊。”
顷刻间,诚王肥胖的身子收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再然后,他视野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这是他打小便一向信重的大寺人——刘宸恩。
靖北侯老夫民气下策画着,正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岂料殿外忽地传来小监的通传声:
纵使现在的红药早就有了诰命,该当称一声“夫人”,可三公主还是风俗唤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许了。
太后娘娘倚案坐着,高欢畅兴地瞧她两个赏画,弯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决然的语气,与纤细的音线正相反。
抑或,赐一杯酒、一根绫?
毕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属,能随时给他出主张,让他不至于御前有失、或是犯了甚么忌讳。
诚王目注于他,很久后,低低一叹。
刘宸恩噎了噎,息住话声,寂然垂下了脑袋。
这原也不过客气话,不想,太后娘娘竟接过话头儿,笑着道:“既是如许儿,那哀家倒是却之不恭了。”
说到底,他诚王,并非成王啊。
诚王的嘴角不受节制地抽搐起来,负在身后的手亦抖个不断。
诚王收回击,撩起袍摆。
太后娘娘笑道:“这般好物,你自个儿留着便是,你家里孙子孙女一大堆,总用得着的。”
这个刹时,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统统人!
“主子,有人来了。”
一刹儿的工夫,诚王俄然有一种打动,想要大声地、用尽满身力量地吼上一句:
“姑姑看,都是欢欢画的画儿呢。”三公主接过簿子,巴巴地呈至红药跟前,小脸儿出现红晕,眼睛里却盛满了等候,瞬也不瞬地望着红药。
留予他们的境地,只要那么一丁点儿。
我呸!
刘宸恩的发丝与袍摆一同颤抖着,数息后,方才悄悄道出一句低语:“奴……主子就守在王爷身边,哪儿……哪儿也不去。”
毕竟年纪大了啊。
诚王的五官扭曲起来,面庞更加灰败。
此际,这个诚王府最为炙手可热的管事寺人,正半仰着一张与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惨白的脸,说着余言。那微颤的话音有若透窗而来的雨丝,浇得诚王后脖子阵阵发寒:
那叫小不点儿的小宫女闻言,忙脆声应了个是,抿嘴儿笑着跑了下去,未几时,便又捧着厚厚的一册簿子回转来。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他闭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半晌后,他方才翻开眼皮,望向面前老仆。
遵还是理,他本该将谋士郭陶也一并带进内皇城的。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本来爱画画儿啊,早晓得如许,妾就把家里收着的那套前朝画具给带来了。”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机,他亦知悉。
应当是在候着人前去相迎吧。
而此番进宫,除几名近身奉侍的小宫娥外,诚王便只带了这一个亲信随行。
以胜者之姿,垂望着蒲伏于足底的败寇,再轻飘飘赏对方一口生机儿。
诚王的身子震了震,负在身后的手,亦随之轻颤。
“罢了,由得你。”
“哟,这都是殿下画的么?可真都雅,都雅极了!”红药笑着翻开画簿,看一幅、赞一声,夸得三公主小脸儿笑成了花。
“罢了,可贵你还来报一声儿,快下去罢。”
看得出,她对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来不比疼那几个皇孙差。
没希冀了。
似哂、似嘲。
他花了些力量方才咧开嘴角,咧出一个惨淡的笑:
“就是这个话儿呢,妾这就叫人归去拿。”靖北侯老夫人连个嗑巴都没打,顺顺铛铛地便圆了场面。
他悻悻地想着,尽力调剂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诚的姿势,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内行去。
去特奶奶地忠臣!
但是,未待袖角触面,一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到达。
他地点的绿玉宫,离着那试练火器之处,也不过十余步之遥,就算多拐上几个弯儿,亦是转眼即至。
红药瘪着嘴,忍了好半天,方将那泪意给忍了下去,强笑道:“殿下瞧着又胖了点儿,可见过得极好。”
若非多年历练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这会儿就能傻住。
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竟这般心疼三公主,为了这孩子竟然开口讨要画具?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这般好脾气,都是太后娘娘教诲有方。”
但是,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然是“他的”僚属么?
太后娘娘笑眯眯隧道:“这孩子底子不消人教,原就是顶好的。”
酷寒潮湿的氛围,将贰心底深处的鼓噪与愤激洗濯一清,亦令他那将将迸发的肝火,随之燃烧。
三公主弯着眼睛笑,小脑袋向红药肩窝蹭了蹭,嘴巴开开合合地,语声软糯,一如畴前。
“红药姑姑,我……本宫……欢欢,欢欢现在好着呢,就是有点儿想姑姑了。”
一刹时,刘宸恩发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衰弱的、再不复昔日力道的轻拍,心头蓦地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空中。
一群狗杀才!
这般想着,诚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多少哀凉,旋即又转作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