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夜月
月华清冽,照见她口中喷出的暖气,虚妄的一团白,很快便散得洁净。
雪都停了十来日了,院墙却犹未修好,可见庄上这些下人有多惫懒。
彼时她初为人妇,常常被这声音弄得心慌脸红,怕它响,又怕它不响。
“哐当”,跟着一声轻响,院门在安氏的身后掩住。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着,似与窗外风声应和。
走了百余步后,拐个弯儿,她的面前蓦地一暗。
此际,春**梦既醒,夫君远在天涯,留给她的,唯有被冷衾寒、孤枕难眠。
她实则也并不很担忧这些贱籍女子,身为主母,她有的是体例治她们。
她微吃了一吓,忙立足看去,却本来是整整齐齐一堆青砖挡住来路,也不知拿来何为么用的。
夜阒人寂,本该轻易入眠,叵耐隔间嘈切之声未断,忽尔又有夜枭幽鸣、风声低唳,竟是再不得消停,越听越便教民气浮气短。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倒有些悔怨未曾带个手炉出来,现在却也懒得归去拿了。
安氏轻手重脚绕太小屏风,果见那炭炉子已然熄了大半,将手试之,也只微暖罢了。
说也奇特,这越是不怕见人,那人便越是不见。
是故,杀了也就杀了。
不过……干我屁事。
安氏施施然抬起手,向眼角处拭了拭。
眼下留在他们三房的,也就几个上不得台盘的狐媚子,即便她们全都爬上了三爷徐珩的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通房,没她这个主母点头,朱氏又不在,这些贱婢底子抬不成姨娘。
说来,刚到庄上那几日,她对这庄上声气非常不惯,只觉扰人清梦,连着几晚未曾睡好。
设若当初缓一缓手,让安三娘与二老爷徐肃成绩功德,届时,以二夫人苏氏的手腕,安三娘也讨不得好去。
她举首望去,半空里冷月孤悬、清光皎皎,似一瓢冷水浇上身。
反正她也睡不着,散散也许会好些,更何况庄上端方也没那么大,只要别碰上寻夜的婆子便可。
她渐渐躺了归去。
安氏将被子紧紧裹牢,耳听得窗缝里风声如尖哨,只觉寒意自四周八方涌来,衾间余温很快便被冰冷的氛围打劫一空。
荣幸的是,她的好三妹已然死了。
“夺、夺、夺”,铿然三响,寂静且寥远。
以是,也无甚好担忧的。
措置安三娘的那晚,月色远不及今晚敞亮,那鬼影幢幢几重院落外加一具尸首,都未曾吓住安氏,更遑论现在了。
那是她此生最欢愉、亦最如梦幻的一段日子。因她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进王府,与夫君同卧鸳帐、共赴巫山。
固然这位王妃也不过空挂个名头,实际把握大权的乃是王爷布下的亲信。
她烦躁地抿紧唇,尽力入眠。
却不知,彻夜良宵,那暖阁以内、红绡帐中,与她的夫君并卧着的,又会是谁?
再退一步说,这些管事妈妈皆是积大哥仆,安氏平素也并不敢太使动,也就那几个小丫头还算听话。
在院门前略辨了辨了方向,她便择了北面的那条路,徐步前行。
她冷冷一笑。
“是月光啊……”安氏喃喃低语。
幸亏,统统都未曾脱出她的安排。她早早便做了筹办,将那些碍眼的都给打发了。
心下计议已定,安氏便重回榻边穿戴起来,又分外加了件棉氅,亦未带灯烛,悄没声儿地便出了梢间儿。
阿谁时候,她倒是夜夜好睡,何尝有过半句牢骚?
在炭炉边等了半晌,目睹得红光渐盛、暖意渐浓,安氏方沉着脸将火钳丢了,想了想,顺手捋下一只玉戒,扔在炉边显眼处,又拿绣鞋蹭了些炭灰,方才转出屏风。
只是,这院子里外大小事,皆是朱氏在管,安氏并无置喙之地。
月光洒了半屋子,空中上映着家什器物的影儿,吵嘴交叠着,若一副水墨画。
她留步瞧了数息,忽尔动念,想去外头瞧上一瞧。
一念及此,安氏直是心如刀绞,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她并不悔怨,唯恨事终不密,到底还是被王爷察知了。
不过,那样一来,主动权就不在自个儿手上了。而安氏并不喜好那种运气由人摆布的感受。
另有她那不幸的寿哥儿,现在又在那边?
她停了手,再细细凝一回神,隔间值宿婆子的鼾声忽又入耳,间杂着小丫头子磨牙、说梦话的声音,静夜里听来,有一种说不出地嘈切。
“本来是补墙用的。”安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她不由恨了一声,咬牙切齿寻了根火钳来,往炉中添了几块新炭,又以小箕拣出去几块炭灰。
安氏张了张口,一声“妈妈”横亘于喉头,想要唤起人来将炭炉烧热,数息后,到底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归去。
可受了长辈萧瑟?
她不由有些猎奇,行至近处细瞧了,这才发明,那院墙竟豁了个挺大的口儿,像是雪压坏的。
安氏闭着眼,心底里的苦涩一点点泛上来
抚了抚衣袖,她游目四顾,见那墙下虽是黄泥地,却还算洁净,遂信步走了畴昔,沿着墙根儿往西走。
先忍一宿,明儿再说罢。
泪早干了,颊边肌肤绷得生疼,揉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她婆媳二人原就是发配至此,下人们现在还未曾蹬鼻子上脸欺到跟前来,便已然是东平郡王治下有方、宅心仁厚了,再苛求更多,无异于自取其辱。
但是,手将将伸出去一半儿,远处便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
屋子里似是颇冷,便只这伸伸手儿的工夫,她的半条胳膊已然落空了温度,冻得微麻的指尖掠过凉滑的被面儿,彻骨地冷着。
安氏翻了个身,阖拢双目。
此时半夜天赋过,值宿的婆子丫环尽皆睡死,满屋里鼾声震天,竟无一惊觉,由得这位三夫人堂而皇之地开门启户,独自拜别。
她拧起眉,旋即又松开,叹了一口气。
未出阁前,她住的地儿还不及现在这住处的三成,家中姐妹挤在一起,转个身就要撞膝盖、低个头便会撞上人。
这条路她从未曾走过,自不知通向那边,因本日可贵周遭无人,越性由着脾气来,总归她没存着丁点儿歹意,,便碰到人也不怕。
曾多少时,她三房屋中的床板,经常也会如许响上一阵子。
安氏的眼底垂垂有了潮气。
安氏无声地骂了一句,绕过青砖,循路回院安睡不提。
一个败落户罢了,真论家根柢,怕还不及她安家呢。
再躺了半晌,她终是披衣而起,翻开纱帐,趿着软底绣花鞋去了耳房。
她安家又是甚么繁华流派不成?
安氏解嘲地摇了点头。
她恍忽了一下,觉得天亮了,探手便要去掀帐子。
我呸!
安氏醒来时,纱帐上正映着浅浅的一层薄白。
安氏这一起竟是走得格外畅达,莫说是寻夜婆子了,便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
安氏如此想着,堵在心头的大石往下便落了落。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潮起伏不定,安氏哪另有半分睡意?
虽是满脸地不甘心,然这些活计她做来却极熟稔,盖因皆是畴前在娘家做惯了的。
许是为着工匠便利行事,青砖与院墙有着一段间隔,远看是看不出来的,安氏也是因为离得近,方得瞧见。
安氏扫眼瞧过,也没觉着怕。
耳室的窗户启了小半扇,原是用来换气的,此际,那窗下斜拖着一道月影,清冽如酒。
约莫走了半刻摆布,路便到了头儿,火线现出高高一段院墙,灰瓦当映着月华,白蜡蜡地,仿佛奇特的傩具。
罢了,在这山庄里头,吃穿用度又岂能王府时比拟?
这声音震惊了安氏的心,她一时有些怅惘。
唯有安三娘那一等良家子,才是亲信大患。
总归她有了寿哥儿,身份已自分歧。待事过境迁,两个侄儿有了出息,她今后的日子必然繁华安闲得紧。
不消说,这是哪个婆子又健忘添炭了。
最好笑的还是朱氏,到现在还在装呢,见天儿地在那脑门子上绑根抹额,青黄赤白褐换着带,病秧子也似,仿佛她朱家是甚么高门大户。
被她亲手杀死的。
或许,那也真的是一个梦吧。
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这一年半载的精美日子,倒把人给养得娇了。
安氏撇了撇嘴,再度翻了个身。
现在回顾,她却只想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