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适志园里早已打扫洁净,闲杂人等倶已躲避,显得格外沉寂。高拱自万历元年被诬刺驾,备受打击,身材一蹶不振,几年来近乎缠绵病榻,早已无有当年的健朗。闻听张居正就要到了,策杖出了澄心洞,欲到首门迎候,房尧第劝止道:“江陵相今之探视玄翁,企图不成知,玄翁当卧病,以解其疑。”说着,搀扶高拱回澄心洞卧床静候。
特制大轿进了拱辰门,因肩舆过大,既进不了适志园,也抬不进县衙,便停在县衙照壁与首门之间,差重兵扼守。张居正一下轿,来不及歇息,就在巡抚等簇拥下徒步往适志园而来。走了几步,昂首见两座牌坊,鲜明立于大街之上,他立足旁观,但见,一座是隆庆六年六月河南巡抚梁梦龙所立,上书“柱国元辅”四字;一座是万历四年河南巡抚、巡按御史所立,上书“庙堂砥柱”四字,都是为高拱而立。张居正一笑:“喔,玄翁在乡梓,甚驰名誉嘛!”
“这……”高拱楞住了。
“嗯,除了赵内江,致仕阁臣都还活着。”张居正道。
房尧第道:“禀元翁,自被诬主使刺驾,玄翁恐忧愁苦,遂成痼疾。”
高拱又掰着指头在掐算,嘴里念叨着:“徐老七十六了;李兴化、陈南充、郭安阳都六十八了;殷历下小些,快六十了。我也六十七了,都是快死的人了。”他俄然仰脸盯着张居正,问,“叔大,我模糊约约传闻,《嘉靖遗诏》是徐老召你密草的,不会吧?”
高拱暴露高傲的神情:“昔读典范,多有不敢苟同者,因仕进不便用心,莫能笔之书。归田之暇,乃埋头著作,以偿夙志。要在破冬烘拘挛之说,以明君子之道。概而言之,目今天下之势,莫说孔孟程朱,即便与太祖建国之初,早已大异其趣,必得与时俱迁,以新视野来阐释典范。比如,天理不过情面,贤人以情面为天理,而后儒以远情面、灭人欲为天理,此大谬不然者,我一一回嘴之。”
高拱没有答复,知珊娘未被残害,也就放心了。张居正刚走出澄心洞,高拱就哆颤抖嗦向枕下摸了摸,珊瑚串珠还在,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被人抢去。
张居正忙拉住高拱的手:“玄翁,有居正在,勿忧!”
“叔大!”高拱叫了一声,泪水簌簌而下。
“是有一个义女,可多方查访,不知其下落,闻得早已遁入佛门。”张居正道,一蹙眉,“如何,玄翁识得?”
“喔,万历元年,居正唆使江南巡抚张佳胤干的。”张居朴重言不讳,凛然道,“江湖中人,不成参与公门之事。”他旋即一笑,拍着高拱的手道,“闻得邵或人丁无遮拦,说甚隆庆三年底玄翁复出,乃是他交通寺人陈洪促进,对玄翁名誉有损。”
张居正俄然一脸肝火:“玄翁,客岁秋,礼科给事中彭应时、工科都给事中刘铉,交章论劾兵部尚书王崇古,对当年封贡互市一事至今不依不饶!”他感慨一声,“转头想想,当年不是玄翁,这件事办不成!”他俄然又如释重负般,“老俺比年款贡弥恭,边圉宁谧。可惜的是,把汉那吉坠马而亡。”
张居正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神情有些诡异。他纳曾省吾的建言差巡按广东御史到琼州查访海瑞,不料御史到了琼州,在离海瑞寓所不到一里地时,俄然暴卒。张居正闻报胆战心惊,今后不肯再听到海瑞的名字。高拱不知内幕,劝道:“叔大,海瑞名誉高,弃之不消,终归说不畴昔,后代对你会有非议,想替你辩白的人恐也找不到籍口。”说着,短促的喘气起来。
高拱不便再留,但另有一句话一向未及开口问,见张居正要起家,遂支吾道:“这个……这个,叔大啊,我传闻邵大俠,被人灭门了?”
“海瑞也奔七了吧?”高拱俄然问。
张居正略显难堪,正要说甚么,高拱俄然捶被哭道:“叔大,往者几死冯保手,虽赖叔大相救而存,而冯保意尚未已,何如?”
张居正点头:“知我罪我,惟玄翁一人!哓哓之议,居合法置之度外,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本身求好处!”
高拱点头道:“我说嘞,我那么抨击《嘉靖遗诏》,你从未出一语;给我写的六十寿序里,你还提及此事,以我的做法为然。叔大再深沉,也不至于藏得如此之深吧?”
高拱警悟地点头,道:“祖上留些薄田,而我除了粗茶淡饭,别无花消,刻刊著作,尚可支撑,不劳叔大操心了。”
张居正不语。他不肯听高拱对国政指手画脚的话,沉默很久,一笑道:“玄翁,赵内江去春捐馆了。”
房尧第出门一看,张居正已屏退摆布,只带两名亲随,疾步出去了,忙迎上前去见礼:“元翁,玄翁病笃不能亲迎,命门生迎迓。”
“徐老害我!”高拱长叹一声,“千万没有推测,徐老如此暴虐!”
“玄翁,都已畴昔,珍摄为务!”张居正劝道。
世人猜不透张居正的心机,倶不敢出言,沉默跟在他身后,往适志园疾步而行。
“我传闻……”高拱更加支吾起来,“他、他有一义女,最后如何样了?”
进得澄心洞,一眼瞥见高拱躺在病榻上,张居正快步上前,躬身见礼,旋即拉住高拱的手:“玄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玄翁襟怀开阔,总会宽恕居正之罪。”张居正起家一揖,“居正服膺玄翁教诲,欲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幸遭时遇主,起衰振隳,守祖宗法度,努力于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皇上亦悉心听纳,目今正赋不亏,府库充盈,总算没有孤负玄翁期许。”说着,他俄然垂首拉住高拱的手,哽咽道,“但是,居正开罪了太多的人,因皇上夺情一事,朝廷缙绅公开上本,骂居正为禽兽矣!”
“玄翁——中玄兄——”门别传来了张居正的呼喊声。
张居正脸一红,道:“玄翁,居正原觉得乃肇于要求权归内阁的陈五事疏;厥后方知,实乃起于迎周王入京之议。”
张居正楞了一下:“呵呵,玄翁信赖吗?必是存翁门客见玄翁对《嘉靖遗诏》耿耿于怀,用心漫衍的,意在诽谤。”
这台大轿,前面是起居室,前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僮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远了望去,仪饰绘彩,灿烂白日!前后鼓吹,赫赫煊煊。兵部所遣一千多名马队前后鉴戒;蓟镇总兵戚继光所差精锐神枪手、神箭手数十人随护,兼壮行色。这阵仗,不要说布衣百姓,便是督抚藩臬,也从未见过。
高拱神采黯然:“叔大,我活不到六十八了。人之将死,有句话说给叔大。我对叔大,非无怨望,但我观这些年,叔大也不易。闻得目今百官凛冽,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寂然,也可贵!终归你跟随我多年,既有报国之志,又有干济之才,现在也算是海内乂安,四夷詟服,我也就豁然了。可惜的是,海运……”话未说完,狠恶的咳嗽让他憋气,说不出话来了。
万历六年三月下旬的一天,新郑城一大早就静了街,城墙上数十座望楼、角楼、敌台上,站满了手持剑戟的兵勇,紧盯着城表里行人的一举一动;自郑州至新郑的官道上,逻卒旁午,缇骑穿越,防备森严。巳时过半,张居正所乘大轿,在河南巡抚、藩臬二台、大梁兵巡道、巡按御史等簇拥下,向新郑城迤逦而来。
房尧第搬来一把椅子,扶张居正坐于病榻前,张居正落座,拉住高拱的手不肯松开:“相别六载,做梦老是梦见你啊,中玄兄!”说着抬手指了指本身的鬓发,“玄翁看,居正鬓发倶白,老矣!”
高拱挣扎着要坐起,房尧第忙上前将他托住,张居正脱手把枕头竖在他身后,高拱倚上去,手颤抖着,泪水还在簌簌流淌。张居正拿起床头摆着的手巾,为他擦拭:“玄翁一贯健朗,何故衰弱如此?”
“喔?玄翁病了?快,快带我去见玄翁!”张居正孔殷地说。
“要皋牢忠顺夫人,老俺死了,战役不能死!”高拱叮嘱说。
房尧第为张居正斟上茶,高拱摆摆手,表示他退出,张居正见状,也叮咛亲随退出,屋内只剩高拱、张居正两小我了。高拱低声问:“叔大,我归乡六载,尚不知到底因何罪被逐。”
张居正一笑:“以此看来,这些年玄翁并未痛恨,必增很多学问有以教居正。”
不知不觉,已近一个时候,张居正道:“玄翁,居正出京,皇上命统统公文,仍要送居正审批,是以一起上也无喘气之机;况玄翁年龄已高,也不易久谈,本日就到这里吧。”
高拱安抚道:“叔大,当天下之大任,繁华不能淫;处天下之大事,祸福不能动。如无不成,则能够退,能够死,能够天下非之而不顾。又如其不遇于时,则便人不知,亦嚣嚣,独善其身,豹隐不见知而不悔,盖无所往而不宜也。如此,方可称豪杰!”
“喔?我算算,”高拱掰着指头,口中喃喃,“赵内江年过古稀,算是高寿了。”
“玄翁,不成冲动。”张居正欠身,伸手在高拱胸口悄悄捋了几捋。
高拱持续道:“必须识得玉汝于成之理,而固执以持之,随事觉悟,知益精而仁益熟,便是过得此关。若不能过得此关,使一旦得志,便骄淫以逞;不然,便穷愁而无以自存,不成觉得人矣,况当大任乎?”
“主少国疑,慈圣娘娘本已惊骇不安,闻此必是大惧,小人借机煽动,遂有逐玄翁之旨出矣!”张居正道。
“玄翁知我。”张居正笑道。他不想谈及关涉过往恩仇纠葛的话题,掀了掀已然斑白的长须,“过的快啊玄翁,居正都五十四啦!”他慨叹道。
高拱沉默很久,又问:“传闻老俺还活着?北边这几年还温馨吧?”
“喔?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张居正笑道,“居正觉得,国朝二百年,阁臣宰辅以百计,若说学问之高深、观点之独到,非玄翁莫属。世人只知玄翁乃治国安邦之干才,尚不识玄翁为思惟大师。是以玄翁的宏著,当上紧刻刊。居正知玄翁家贫,恐难以付梓,当嘱抚按助玄翁刻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