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太岳兄,当差你的弟子去巡按广东,刺探海瑞,看能不能抓到甚么把柄,把他办了!”曾省吾献计道,“至于这本册子的事,适时胡槚烧毁册本,刺探奸人,严惩不贷!”顿了顿,又道,“这些事不敷虑,只要高新郑那边温馨就好。”
张居正闻言,沉默无语。正束手无策间,秉笔寺人张大受来传慈圣太后懿旨:“咱传闻街上有人肇事,事出有因,内阁当秉公办事,若关涉皇亲,亦不必包庇。”
张居正大惊:“因何游行?”
“三省,待转年回籍葬父,我欲到新郑谒见玄翁。”张居正哽咽着说,他一掀斑白的髯毛,“老了,怀旧。”
“老爷,本年这么怕冷嘞?”海安不解地问。
“民气不平啊!”张居正喟叹一声。
看此景象,海瑞的书牍若呈递上去,恐激愤张居正,张四维只得压下了。
张居正悚然:“去不得去,留不能留,真不如死了!”
“太岳留,天下百姓幸甚;太岳去,天下万世幸甚!”吏部侍郎、亲家王篆道。
张居正被反对夺情的人攻讦得体无完肤,不吝以轰隆手腕廷杖上本反对夺情的五臣,血肉横飞中,朝廷才稍稍温馨下来。不料操江巡抚胡槚差人飞马呈来一封密件,张居正翻开一看,乃是刻刊的一本书册,细看内容,不由大惊失容!竟是署名海瑞的一道奏本,痛骂张居正背弃人伦,不如禽兽!张居正气得火冒三丈,急召曾省吾来见。
几年来,张居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高拱。自王大臣案告终后,他闻得高拱卧病,经常差人给他送药送礼。开端,高拱欲拒之,夫人张氏劝道:“叔大既不撕破脸,不管真假,你老是给你颜面!”高拱无言以对,遂安然受之。但张居正所馈金银宝贝,他一概不消,闻得他的二子终究乡试落第,便差人携礼前去庆祝。
不过旬日,翰林院编修张嗣修就到了新郑,拜访适志园。
“义河兄所言极是。”曾省吾拥戴道,“太岳兄若奔丧守制,高新郑、徐华亭二老,必有一人复出。华亭年近八旬,申明狼籍,而新郑……我看,大略当是新郑复出。”
“时下整饬吏治、清算驿传、清算漕运,尚未收功;清丈田亩之事已整备很久,正欲次第实施。”张居正戚然道,“遽然归去,恐前功尽弃。”
“死倒死得,去却去不得!”李幼滋寂然道,“怕甚?内有慈圣太后、冯老公公大力支撑;外之部院大臣、九卿科道,倶为太岳一手拔擢,翻不了天!”
春间承翰教,以舍弟、小儿叨领乡荐,重辱遣贺。仰荷厚情,拟附入觐介弟修谢。比介弟行,以冗沓忽忘之,至今为歉。兹令亲张尚宝人便,专此启谢。
“谁这么胆小,敢以黑心棉害我甲士!”张居正大怒道,“彻查严惩!”
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万历四年底。这年的夏季格外酷寒,就连一贯暖和的琼州,竟也有几分寒意,已经赋闲八年、年近七旬的海瑞,不得不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棉袄穿上,又在屋里生了火,坐在火炉前伸手烤火取暖。
“内阁大佬张四维、申时行,另有户部尚书殷正茂、刑部尚书王崇古、礼部尚书马自强,可都是当年高新郑赏识拔擢过的人。”李幼滋又道,“他们内心到底是但愿太岳留还是中玄出,还真说不好。”
“哼哼,”曾省吾回嘴道,“一旦太岳兄去国,冯保一个宦官,落空外援,独木难支,安得禁止高新郑复出?”
“内心寒啊!”海瑞伤感地说。
“喔呀呀,喔呀呀!”高拱一见张嗣修,拉住他的手,一边打量一边赞叹,“这乖乖孩儿,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出世时,伯伯我还去你家喝满月酒嘞!不得了,不得了,现在登了榜眼,做了编修,喔呀!”
今春公当会试天下,谅公以公道矜持,必不以私偱太岳;想太岳亦以公道自守,必不以私干公也。惟公亮之。
几个月前,张居正接到江陵故乡一函,说高拱曾差人携贺礼到江陵,贺其子敬修、嗣修乡试落第,张居正甚为打动,此时想起尚未向高拱表达谢意,又想起高拱的内侄张孟男要赴南京尚宝司之任,忙提笔修书:
“也好。”曾省吾道,“朝野知二翁把手言欢,或可消弭以往的诸多猜忌,对太岳兄大无益。”
不久,张居正又接到家书,言高拱遣人到江陵记念。他不由潸然泪下,修书报答:
二子同登进士第的喜庆被无头揭帖给搅了,查办此案又折腾了几个月,刚消停下来,忽接江陵故乡传来讣闻:七十四岁的父亲张文明归天了!按制,接到父母讣闻,不必告假,当即去官奔丧,并在家守制三年。张居正俄然想起,当年徐阶曾表示他摈除郭朴,就是以郭朴为父守制未满便回朝复职为由,弹劾他大德已失,将其赶走的。想到这些,不由忧心如焚,忙调集幕僚商讨应对之策。
张四维是万历三年应召入阁的。他固然比张居正大一岁,可在张居正面前却如同书吏,谨小慎微,仍经常遭到怒斥,只得强忍着,到处陪谨慎。这天,阅罢海瑞的书牍,刚要呈张居正阅看,兵部尚书谭纶神采惶恐跑到中堂,禀报说京营一千多士卒,在长安街游行!
谭纶道:“士卒棉服里棉花甚少,竟有以茅草添补者。”
正在此时,钱佩携张嗣修密函来呈。张居正忙翻开阅看,俄然眼圈泛红,鼻子一酸,道:“朝廷表里,多少人是我一力提携,他们大要上戴德戴德,一到节骨眼上,就经不起磨练,不吝叛变我!”张居正黯然道,“而玄翁……还是玄翁漂亮啊!如许到处防备着他,度君子之腹了!”
八年里,海瑞从未心灰意冷过,时候体贴着时势。闲来无事,细思当年势,唯一悔怨的是,隆庆元年徐阶架空高拱时,他上本痛骂高拱。回故乡的头两年,海瑞逢人便说:“中玄是贫寒守介的宰相,悔一言之误!”高拱被逐后,海瑞沉默了好久,翘首以盼朝廷召他复出的动静。但是,科道、抚按几次荐举,都被张居正压下了,又传闻徐阶家属的案子,已全然颠覆,徐家三子不唯没有定罪,还官复原职,海瑞对张居正已是满腹痛恨。
“此事,当与武清侯无涉,必是内库官贪墨舞弊,抓几个,砍头!”张居正定夺道,顿了顿,又道,“兵部上本时,别忘了把慈圣太后的懿旨写上,写明:慈圣太后此举至公忘我,中外臣民莫不仰诵!”
曾省吾一笑:“高新郑此乃剖明无他志,安知不是用心麻痹太岳兄?退一步说,即便高新郑无复出之志,安知他的弟子故旧另有对万历新政不满的人,不各式设想把他抬出来?”
“目今看,高新郑委实是罕见的君子。”曾省吾看罢,也感慨了一句。
张孟男赴南京上任,借便回家,遂带着张居正的书牍与礼品,赶往新郑。
张四维刚才还迷惑张居正何故当着他的面,交代措置甲士肇事一事,此时方恍然大悟,忙道:“请元翁放心,四维必打理伏贴。”
“圣母贤明!”张居正叩首道,起家叮咛谭纶道,“子理,此事这么办:1、你亲身出面,请军士回营,违者军法措置;2、宣示彻查‘黑心棉’一事,不管关涉到谁,毫不姑息;3、承诺补发礼服;4、兵部上本,明说其事,刊于邸报,以释群疑。”
不久,会试、殿试张榜,张居正宗子敬修、次子嗣修同登进士第,嗣修还高居榜眼!朝野为之哗然,都城讹言四起,张居正宅邸大门上,还不时有揭帖呈现,长安街上的白头揭帖,到处可见。东厂奥妙清查好久,也未查出披发揭帖之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待风声过后,张四维方把海瑞的书牍转呈张居正。他只仓促扫了一眼,冷冷道:“记着,此公断不能用!”又感慨一声,“到底还是玄翁知我啊!”
“倒是海瑞口气,但不像海瑞所为。”曾省吾阐发说,“如果海瑞所写,因何刻刊出售?必是小人借机敛财。”
读罢邸报,海瑞怒不成遏!激愤地说:“它事勿论,但科举乃国度抡材大典,断不成任私意通枢纽!今张江陵竟敢作弊?!”他茶饭不思,万历五年正月月朔这天,愤然修书一封,给内阁亚相吕调阳:
“太岳兄,此身家性命攸关之事,不能含混!”曾省吾道,“把短长陈于冯保,冯保必附和夺情。只要内里附和,外朝叽叽喳喳也无用!”
“二公子嗣修在翰林院,遣他代太岳兄奔丧。”曾省吾又道,他挤挤眼,“嗣修当迂道新郑,去探视高相。”
张居正拿出一封密函,递给曾省吾。曾省吾一看,乃是高拱弟子胡槚所写。他前不久被升为操江巡抚,张居正特命他绕道河南看望高拱,此函即胡槚从途中密报的,只见上写着:
几天前,海瑞忽从邸报上看到巡按辽东御史刘台弹劾张居正的弹章,称张居正诬告高拱弑君大罪,逐之诬之,又暗里投书夸耀说是他费经心机保全之;张居合法国不几年,江陵故乡就富甲全楚,府邸修建豪华非常;张居正为后辈谋举乡试,许御史舒鰲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张居正违法干纪如此,却通不准别人非议!
谭纶面露难色,支吾很久,摸不透张居正何意。
“冬烘之见!”工部尚书曾省吾听出来了,王篆是建言张居正借机功成身退的,遂把眼一瞪,批驳道,“太岳兄握权久,一旦去,别人必谋之,即便想悠游山林,恐也不得!”
吕调阳已九次提出辞职,未获批准,便干脆以在野抱病为由,不再上朝,接到海瑞的书牍,他差人转给受命主持春闱的张四维。
谭纶走上前去,低声道:“京营被褥打扮,通为武清侯所供。”
“我上本,请皇上留太岳!”大理寺卿李幼滋自告奋勇道。
谭纶这才明白,领命而去。张居正转过脸来,对张四维道:“子维,访得坊间对本年春闱多有群情,我两个儿子要赴会试,我需躲避,你要办好。”
张嗣修在适志园吃了午餐,这才告别。到了许昌驿,即差侍从钱佩,将景象驰马飞报张居正。
前小儿南归,方伏在苫块,情感荒迷,不遑启报。比辱遣吊勤惓,又承厚奠,不堪哀感。小儿途中书来,言翁推夙爱,引入内舍,款语移时,垂泣而别。孤方在哀苦当中,感念厚谊,涕泗横流,所谓悲者不成累也。贵恙想已勿药。孤近尊谕旨,勉强稽留,待经理皇上大婚事,计来岁春夏间,乃得乞归。拟过梓里,当作一日淹留。今预盼此期,真以日为岁也。
玄翁言:幸烦寄语太岳,平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
“为万历新政不至半途而废,只能如此了!”张居正以果断的语气道。
“冯保不会承诺高新郑复出。”王篆道。
高拱接阅此函,沉默很久,泪珠簌簌而下,“啪嗒啪嗒”滴落在书笺上。
“祖制、情面,都不容太岳留。”王篆忧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