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经验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厕所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愤怒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原因。本来那男人是他方客人,因登东,摆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地痞来,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到:“有四五十两。”金孝诚恳,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恰是,恰是!是你拾着?还了我,甘心出赏钱。”世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事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端的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世人都想道:“拾得财帛,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小我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解缆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检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世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现在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返来,就被老娘偪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赖定缺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仇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普通,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世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刚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畴昔,听得吵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鞠问。世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当中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美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世人:“谁做证见?”世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厕所抓寻不着,倒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归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量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事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世人跪鄙人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答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很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瞥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如果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定另一小我失落的。”客人道:“这银籽实是小人的,小人甘心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量分歧,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侍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害羞噙泪而去。世人无不称快。这叫做欲图别人,翻失本身。本身羞惭,别人欢乐。看官,本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平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奶名阿秀;两上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一贯拖延,未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更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屋子,连口食都不周了。顾佥事见半子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讨道:“鲁家一贫如洗,目睹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毕生之托。”孟夫人道:“鲁家固然穷了,从幼许下的切身,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现在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施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面子,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有力,必定甘心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渐渐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现在爹去催鲁家施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说那边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甘心守志毕生,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如果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筹议伏贴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劈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成泄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萧瑟,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流派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却说鲁学曾有个女人,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度日,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刚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要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返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成失期。”嘱罢自去了。这里婆子想道:“此事不成迟缓,也不好转托别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女人家去,有些影象在肚里。”当下嘱付邻居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用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女人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鲁公子心中不堪欢乐,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本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承诺道:“衣服自有,只是本日进城,天气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固然有话,世人一定尽知,去时也须细心。凭着鄙意,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成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小我家,筹议一件小事,返来再得作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吧。”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美意,端的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归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暴露鲁公子未曾回家的动静,本身不好去打脱冒了。恰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登机会关鬼不知。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服侍。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划一整,脚儿走得慌镇静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但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赶紧鞠个躬应道:“鄙人恰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仓猝请到亭子中暂住,吃紧的出来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阁房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环,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曲折曲行过多少屋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阁房。孟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未曾见恁般繁华模样;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伸展。上前相见时,膜拜应对,目睹得规矩细致,说话涩滞。孟夫民气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后辈。”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苦,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动机,心下更加不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