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孟夫人传闻,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仓猝回身出来,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夕的脸儿。前夕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巾;现在是自自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公然不是了。孟夫民气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查问,他答来一字无差。
《喻世明言》第二卷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蜜斯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一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害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轮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伉俪,何妨同坐?”便教他在本身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蜜斯,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洒惶,只饶得哭下一场。恰是:真假分歧,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己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本日匆急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假公子方才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司,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臊,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发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清算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冒充道别要行。夫人道:“相互嫡亲,何拘形迹?我母子另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环来禀:“东厢内铺设己完,请公子安设。”假公子作揖谢酒,丫环掌灯送到东厢去了。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婶,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金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托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要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结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现在难堪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伉俪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筹议,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当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成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事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蜜斯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待,免得两下碍眼,不好扳谈。”管家婆己会其意了。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原因,只是不睡。公然,一更以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导:“蜜斯自来相会。”假公子仓猝驱逐,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蜜斯,偏会温存絮话!这里蜜斯,开初害臊,遮讳饰掩,今番背却夫人,普通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换。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感喟,揩眼泪缩鼻涕,很多丑态;又冒充解劝蜜斯,抱待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闻声两下哀号,扳连他也洒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金饰,递与假公子,再一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蜜斯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张扬起来,被丫环们闻声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弊端,弊端!怨杀东风分付。常言事不一思,终有悔怨。孟夫人要私赠公子,成全婚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劈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归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干分歧,万分歧,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清楚放一条便利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毕生。闲话休题。且说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毕生。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蜜斯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环催促起家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筹办,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圃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自自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很多财帛,未曾暴露马脚,万分幸运。只是本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现在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返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非常洁净了。”计算已定,走到个旅店上自饮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握到午后,方才回家。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回身不得。女人也焦燥起来,教农户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本身捡在箱里,未曾留得钥匙。”本来田氏是东材田贡元的女儿,到有非常色彩,又且黄历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驰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仇家,要动手害他,倒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一辩白,得兔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象了父亲,也带一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功德,心下常常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佳耦两反面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清算,老婆不去管他。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边瞳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到本身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本日天气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本身干正务,管他本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何如,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一丈,早餐都吃过了,方才起家。把道袍、鞋、袜渐渐的逐件搬将出来,不过要延捱时候,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承担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女人清算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窖送公于归去,又嘱付道:“若婚事伏贴,可来答复我一声,免得我牵挂。”鲁公子非揖回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细心,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看身子出来,怕不是他亲半子,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美意,天然相请;如果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郊野之地,被他暗害,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恰是:背后害他劈面好,故意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打扮起来。只要头平分寸不对,未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净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候,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伏贴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窖,回道:“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后辈,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扳连你们。”门公传话出来,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出去,还是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