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衣冠盛族的分寸
十三太爷虽只要恩荫的将仕郎官身,但道出这番话时,何三耳只觉便是他亲目睹过的翰林学士、成都知府许光凝,气度也不如十三太爷。
林院书房里,王冲正一边与羊毫作斗争,一边听着邓五的回报。
进屋前,虎儿扯着还手握哨棒,端坐门前的王十一,来了这么一句。
王冲搁笔,见邓五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已写满的宣纸揉作一团。他虽融会了原主的影象,但写字的手感还没完整到位,一手羊毫字惨不忍睹,可不好让邓五瞧见。
甚么是分寸?这就是分寸!如果学那些没有秘闻的发作户,动不动就脱手打杀,毫无讳饰,芝麻大点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人皆知,那就是失了分寸。
“再活一遍,最成心机的是甚么……”
油灯映亮了书房的窗纸,也将王冲执笔伏案的身影投在窗上,虎儿瓶儿就坐在劈面配房的门口,痴痴地看着。直到眼皮酸涩,哈欠不竭,才依依不舍地进屋入眠。
“十一哥,要听故事吗?”
思路拉回,何三耳正敲着的指头停了下来,没错,分寸!这分寸说的可不是对下,而是对外,对上。被本身侵犯了地步的几户人家都是升斗细民,再要闹,给点小钱打发便是。再关照那一都的都保,把事情捂在都保下,不会传了出去,如何都起不了风波。
“眼下这世道,君子小人相争,我们华阳王氏,毕竟还是站在君子这一边,总得撑起君子的颜面。如果去处有差,即便许翰林知成都,也难一手遮了蜀地,总有小人,或是自号真君子,实则伪君子之辈跳出来,你……记下了么?”
“我哪会跟何三耳对上呢?不过是理清与叔婶的干系罢了。既与何三耳无关,这华阳知县,不管是老赵还是小赵,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与我都不相干吗。”
君子?真当我会把何三耳看作善人?如果我不是名声在外的王二郎,而是邓五你如许的细民,怕早就被何三耳这类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至于分寸,分寸是斗争出来的,不是求人恩赐来的。
瓶儿也瞧见了邓五,甜甜号召道:“五哥还要忙吗?吃过饭再走吧,二哥教了我作蛋炒饭,很好吃的。”
王十一也挠起了脑袋,跟虎儿相视苦笑,两人乖乖丢下哨棒,取斧头砍柴去了。看着这一幕,邓五俄然有些妒嫉王十一,这小子沾着也姓王的便宜,快跟二郎他们混成一家人了,而本身……
王十一嘿嘿笑着,举把握住了虎儿砸来的小拳头。
把虎儿比作幼虎,那么身后的王十一就像是头人立的巨熊,他憨憨一笑,也不解缆形,手中那足有虎儿胳膊粗细的哨棒愣愣轮了出去,就听波地一声脆响,青竹回声而裂,上半截喀喇喇倒栽下来。
小女人的脆声像是熨斗,烫得邓五心头发涨,那点妒嫉顿时没了,他扬声道:“另有事要帮二郎办,下次再尝瓶儿的技术。”
何三耳就觉背心潮热,从速点头,策画着归去后好好清查占地之事,看有没有甚么后患。
最后十三太爷交代了这么一句,让何三耳放下心来。
歧公说的就是受封歧国公的王珪,王珪之父王准英年早逝,他随叔父王罕定居舒州,而后开枝散叶,华阳已只算他这一枝的本籍。
邓五可不是已自带干粮住进家中,正挥着一根哨棒,在林子里跟虎儿比比划划的王十一,对王冲的策画模糊有些感受,苦笑道:“二郎还是信不过我,就不说实诚话,是怕五哥我多嘴漏出去么?”
沉吟半晌,王冲再道:“就算跟何三耳对上,他毕竟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毋需多虑。”
邓五不愧是包探听,两三天里就探来了何三耳的近况,还很有职业精力地作了延长调查,将比来上任的华阳知县也摸了摸底。
王十一笑吟吟地问:“是如许吗?”
虎儿“哇噢”惊呼,嘴巴撑得大大的,好半天都合不拢。回过了神,却大声喊道:“是十一哥干的!不是我!”
要拿捏好分寸,就得有目光,二十多年前他去催租,被耕户伤了耳朵,却还是笑容相对,可不是揣着一颗菩萨心,而是他瞅见了旁观者里有知府吕大防的家仆。相公家用他为干人,也不是用他的菩萨心,而是用他的目光。
“不但如此,我们华阳王氏根脉已经深植士林。邓资政(邓洵仁)是王家的半子,许翰林(许光凝)是王家的半子,现在再知枢密院事,已是士林所望的郑达夫(郑居中),也是我们王家的半子!相公之下的超卓人物,李格非、余中、闾丘吁之辈,都是我们王家的半子!我们华阳王氏不称衣冠盛族,天下再无人能称得……”
他正要赶去万里桥南的对江楼,新任华阳知县到衙不久,这位赵知县的父亲十多年前也知过华阳县,留下了老迈善名,县人都以“小赵知县”敬称。借几位与老赵知县有友情的乡老搭桥,何三耳在对江楼摆酒宴请,与小赵知县熟络干系,这才是要务。
他一边揣摩邓五取来的王何氏画押,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柔弱的身躯追着声音呈现,瓶儿一手叉腰,一手指住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板着小脸道:“你们是要把这片林子刨平呀?有这力量,还不砍柴去!老在这扰二哥!”
邓五如邀功普通喋喋不休:“朝廷就是念着老赵知县的善缘,才又把小赵知县派了来。小赵知县年方三十,传闻是个刚正君子,不过……”
是以当十三太爷再淳淳训戒时,何三耳当时就屏息静气,束手而立,一个字也不敢放过。
夜色已深,王冲还是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桌上已堆起了厚厚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字。如果一张张细心地看,就能清楚看出,最后的笔迹非常不堪,但越到厥后越有模样。而此时王冲笔下,一手端方清秀,又显圆劲飞动的小楷如清泉普通,绵绵不断地铺洒在纸上。
“歧公固然籍在华阳,却已算是舒州王氏一脉,我们华阳王氏,不过是仗着祖辈厚泽和歧公恩荫罢了。乡里称呼我们是王相公家,听听就算了,当起真来就关键了本身……”
转念将此事放下,何三耳踏踏厢板,叮咛车夫:“快一点,别让县尊老爷抢在了我的前头!”
回味着心中那股暖流,再想想之前成年累月撅着屁股战黑土的日子,邓五又感觉,就是如许,活着才成心机啊。
“小赵知县……”
王冲心中翻滚着来自上一世的感慨,又摊开一张宣纸,举笔提腕。邓五不好再扰他,摄着步子出了书房。
公然,瓶儿的脆声几近是同时自灶房里传出来:“三哥你又在拆台了!”
本来的王冲,书法临摹自黄庭坚,书房里还能见黄庭坚的字帖,但一板一眼,非常凝重。现在他写出的笔迹,虽还缺些精美谨细,却多了一丝跳脱灵动,再没了好像雕版匠刻出来的死硬之气。
“使力得有体例,别看十一哥你力量大,可不会体例,棍子上的力道还不如我呢!看细心了……”
马鞭爆响,瘦骨嶙峋的建昌马加快了步子,马车悠悠朝北行去。
用这目光核阅过了本身的事,再核阅刘盛所办的王家林院事,何三耳心中笃定,王秀才不在了,王二郎还小,又隔了王麻子佳耦一层,如何也沾不上腥。
何三耳当时不解地问:“相公太爷一向把籍贯留在华阳,大老爷不是也要返来了么?”
“十来年前,小赵知县的父亲老赵知县重修沙坎堰,灌田三万多亩,华阳一县人戴德戴德。前些大哥赵知县死了,县里乡老还为老赵知县修了赵侯祠,就在南面十多里处的江湾那,我跟爹娘去拜过,秀才公必定也带二郎去过。”
“是王三郎结婚的故事我就听。”
上一世的缺憾在于执迷阛阓,忽视了民气和亲情,乃至于冷淡了父母,也总留不住身边人。而这一世的缺憾,又是受累于过目不忘的神通,不知情面冷暖。
“华阳王氏至今稳稳立着,凭的是甚么?就是歧公所奉的原则!不时省己心,远罪过,不逞一时之气,不争一时之名。今时郑达夫、邓子常(邓洵武)在相,与蔡太师同仰官家鼻息,安知我们的作为,哪怕只是微不敷道的一件小事,不会被故意人捏在手里,作了争斗之柄?”
既已再世为人,两世的缺憾,他都要补返来,要作到这一点,实际的门路只要读书,对读书人来讲,一手好字就是立品之基,可草率不得。
说完向王十一请愿般的扬扬下巴,大踏步迈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翻滚着邪念,真是奇特了,之前不是不想趟二郎这摊浑水么?现在听二郎那话的意义,跟何三耳杠上的能够性很大,为甚么本身一点都不怕,还感觉做事格外有劲呢?
一篇《尚书-五子之歌》写成,王冲搁笔,欣喜地出了口长气,总算将写字的手感找返来了,不但是原主的手感,还融入了新的窜改。
林子里,虎儿正有板有眼地教诲着王十一,王家祖辈传下来一些粗浅的武学要则,小子也是有技在身的,正在过教头的瘾。说话间一个马步抢前,旋腰抖臂,小哨棒兜起呜呜风声,啪地拍在碗口粗的青竹上,哗啦啦落下一片竹叶。
邓五不知是佩服还是无法地叹道:“二郎你啊……真是君子。”
当时十三太爷看着何三耳的目光有若本色,让何三耳心中惴惴,恐怕要究查本身借相公家名声侵犯地步,购置庄园的事。
何三耳话外之意是,华阳王氏毕竟是王家根脉,办事谨慎没错,也没需求过分束手束脚,真当起大善人了。
“眉州苏氏,就留下一堆诗词文章,当今还被禁着。相州韩家,空留名声,已远了朝堂。范文正公更是往世风骚,至于王荆公,还不知身后会留下多么名声,蔡太师……更不好说。”
王冲看住邓五,当真隧道:“当然不是了,五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邓五盯着笔下正龙飞凤舞的王冲,带着点畏敬地安慰道:“能作到县尊老爷,刚正也该是有分寸的。二郎真要跟何三耳对上,闹得大了,王相公家面前,小赵知县还能不能刚正,可就难说了。”
“当然,这些话也不是要你自缚手脚,筹划这么大个家,行事已难纯以善恶计算,你在外包办琐事,也是普通事理,要紧的是重视分寸。”
“独占我们华阳王氏,如你大老爷所言,‘六世词科只一家’,天下无双!独一能跟我们比的济州晁氏,有一世还是赐进士出身。厚积而薄发,方成绩了歧公之业。歧公被士林讽为三旨相公,却不知正因歧公之谨,方有我们王氏之固。即便歧公被打入元佑党籍,不还是另道别论,近前复了故官赐谥么?”
十三太爷呵呵笑着,一股豪气油然勃发:“大宋这百多年来,以文华辞藻论,我们华阳王氏不如眉州苏氏,以官吏显赫论,我们不如相州韩家。以名誉权益论,歧公不如寇晏富韩,不如范文正公和王荆公,更不如当今的蔡太师,但是……”
马车将刘盛的身影抛在前面,车厢里,何三耳指头敲着膝盖,品着刘盛的抱怨,之前在庄子里向十三太爷禀报事件时,十三太爷警告他行事谨慎的话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王珪一辈在族中已以太爷称呼,现在华阳王氏的当家人恰是这一辈的十三太爷。而何三耳口里的“大老爷”则是王珪宗子王仲修,年前已致仕,筹办回华阳养老。
“最成心机的是人生能够重新来过,弥补上一世的缺憾。”
当然,此时还想不了那么长远,他连夜练字,还是要应对此时的处境,完成运营中最首要的一环。而他两世为人,又熬过了灵魂之痛,意志力远强于凡人,练字的苦累底子就算不了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