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诂经精舍成立
“春冶,如此便是你多虑了。”阮元也不由笑道:“我们这书院既然名为‘诂经精舍’,训诂之道,自是底子,训诂又以何为底子?自是先秦两汉之书了。这墨韩申商之书,其要旨虽与贤人之言大异,却也是先秦之语,以其旁征博引,一样能够明贤人之道啊?这却又与二氏之言大有分歧了。并且我们旁引墨韩申商之言,只是用以相佐,底子之道却还是在于孔孟六经。至于后学是否会抛弃圣贤之意,我想这也不敷为虑,凡读书治学,如果囿于见闻,不能知贤人以外竟有何言,反倒轻易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所惑。可如果申商释老之言尽数有所见闻,那这各门之学,只会反过来见证圣贤之语才是正路。治学之要,第一在于‘博’,第二在于‘有所取’,博而能有所取,方是真儒之道!”
春意渐近,恰是文人骚人吟诗作对之时。进入三月以后,杭州的各处亭台楼阁,西湖游船之上,也垂垂呈现了很多赏花、作诗,共看江南美景的年青儒生。而这时的阮家以内,也是一片文风鼎盛之象。孔璐华、刘文如、谢雪三人各自作了些新诗,恰好这日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批评了起来。
“谁道蓬瀛远,琼窗俯碧流。栏池依白石,花树隔红楼。海日乘晴看,春阴坐雨游。何必泛三岛,即此是仙舟。”刘文如一边读动手中素笺上的一首诗,一面对身边的谢雪笑道:“月庄mm,你这诗作的越来越好了,这湖上瀛洲,倒是我与你一同去了好几次的。可你看看我,就想不出这般美的诗句呢。如果mm再做得三四年诗啊,我看,那书中的大观园三女人,也不是你敌手了呢!”
想了一想,阮元又道:“更何况,即便只论孔孟之言,莫非一样熟读孔孟之言的后学,就必然都能担当贤人之道吗?这杭州曾是宋时临安,那我便以宋报酬例,莫非秦桧、韩侂胄所读儒经,与朱子所读儒经,竟不是一样的笔墨吗?如果笔墨一样,那为何贤奸之辨,竟如此清楚呢?由此可见,秉承先贤之圣道,关头在人而不在书。在坐各位新入这诂经精舍,我有一语,各位亦当服膺,读书最是要谦虚之事,切不成因多读了几部书,于经术训诂之上,有了一二过人之处,便盛气凌人,贬斥同窗,乃至目无师长,诽谤前贤!如有不敬师长同窗之辈,便也不要再留在这诂经精舍了!”
“春冶这一问,想来也是在坐各位,都想晓得的吧?”张鉴号春冶,阮元便以号称之,道:“克日我广集圣贤之言,苦思此中之道,亦有所获,便与各位讲论一二。《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那么所谓格物,究竟作何解释呢?这‘格’字,与古籍而言,有‘至’之意,亦有‘止’之意,这物呢,则应解为‘事’,贤人所言何事?家国天下之事,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亦是贤人所言之事。故而这‘格物’,依我所观,当是言凡家国天下五伦之事,无不需我等以身亲至其处而履之,如此,方能止于至善。而贤人所言‘一贯’又是何意?这‘贯’字,亦当据《尔雅》、《广雅》之意,解释为行、事之意。是故贤人云吾道一以贯之,在于行事,格物致知,亦在于行事,却并非后代所云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穿之意。若仅仅将‘格物’看作穷万物之理,而不言其行事,却也未免将这一句看得窄了。”阮元所言“行事”,和当代用语中的“实际”附近似,却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所言大有分歧。上面学人听了阮元之言,也不由连连小声奖饰,以为阮元之言方是得圣贤原意。
“书之姐姐,你想对我们月庄mm做甚么呀?”孔璐华也坐在一旁,正抱着谢雪,对刘文如笑道:“姐姐,你这《红楼梦》也是读了十几遍的,却怎的忘了内里‘蕉叶覆鹿’这一句呀?月庄mm喜好那三女人也就罢了,你也说mm像三女人,莫非说,你还想吃了我月庄mm不成?”说着说着,三女都自发风趣,不由一同笑了出来。
台下师生,见阮元宽严相济,又兼精于学术,所言皆有根据,表情开阔,不拘一格,不愧一代重臣名儒,一时也是欢声雷动,久久不断。自此,名震东南百余年的诂经精舍,正式在西湖之畔拉开了帷幕。
北岑岭上月轮斜,十里湖光共一涯。
“但是教员,门生却另有一事不明。”张鉴又问道:“这天下读书人多以为,墨家之语贬斥圣贤,而法家之言又有急功近利之弊。教员却说即便精通墨法之学,也能够出院讲学,如许会不会让后学们无所适从,竟弃了圣贤之意,去师从那墨家法家之言呢?”
继而阮元续道:“以是说,既然圣贤之念,在于行事,那么我即是这诂经精舍读书肄业,便只是将来行事的根底,却并非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学习而学习。正因如此,这书院讲学也自当不拘一格,我们既要自强底子,明经术、通小学,也当兼容六艺,天部、地理、算法、词翰,有一父老,自可出院主讲。便是《墨子》、《韩非子》诸般墨法之书,如有精于训诂者,亦可出院补典范之不敷。恰好,眼下我们诂经精舍就有两大主讲,渊如先生和兰泉先生,二位先生不但精于经术,并且渊如先生善于刑律,兰泉先生亦曾主政一方,正能够将贤人之言与生民之事相加连络,这才是圣贤‘行事’之企图。各位后学情愿入我诂经精舍读书,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夫人,您的诗做的才好呢。”谢雪仿佛对于孔璐华如许的亲热尚不风俗,不觉羞红了脸,看动手中另一张素笺道:“‘数点流萤绕玉台,缓持纨扇共盘桓。才看悄悄穿栏过,却讶荧荧入袖来。天上榆阴星欲误,榻前花影月初开。书窗自有灯相照,莫遣纱囊聚作灰。’夫人这首扑萤,却也和书中那宝钗扑蝶相映成趣呢。我这学诗光阴毕竟尚浅,那里比得过夫人啊?”
“教员。”这时,下首一名儒生回声而起,向阮元作揖拜道:“教员之言,门生此时听来,犹觉受益很多。只是门生却有一事不明,先前门生来此精舍之时,曾听闻教员所愿,不但仅在于训诂说经之学,便是天年地理、诗文史传,也要一并讲授。门生听来,倒是不解,当今天下书院,绝无如教员这般治学者,教员却又是何必,要在这诂经精舍当中,包含天下之学问呢?”阮元却也清楚,这位儒生是乌程人,名叫张鉴,也是本身亲身拔擢的生员,他有此一问,当不在于本身不清楚此中含义,而是但愿阮元能将办学之念,进一步向其他学人申明。
拂晓春季青红色,东风吹冷碧桃花。
仲春之初的杭州,暖意渐生,这一日又值清风徐来,碧空阴沉,西湖之畔,桃花亦渐盛开,阮元便在湖畔的第一楼设了讲坛,孙星衍、王昶等幕中名儒,悉数在列,其他愿入诂经精舍主讲之人,与首批报名退学的生员一起,坐在楼前空位之上。阮元奉了许慎、郑玄二人神主之位,放在楼前,焚香拜祭过了,便即宣布,诂经精舍,正式建立。
“本日在坐各位,都是江浙名儒,或是有志于学之士,鄙人见了,真是不堪感激之至。但这诂经精舍既是我一力筹办,那么建立之时,这开宗明义之语,自也不能少了。”阮元率先发言道:“起首,我们这书院,不以书院为名,而取名叫‘诂经精舍’,这是何意?所谓精舍,乃是汉时学人传道授业之所,《后汉书》便即有云,当时学人刘淑,少学明五经,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可见精舍之名,本是先儒讲究圣贤经义之处,后代二氏(即佛教、玄门)并起,信徒以精舍为名聚而居之,竟是让这精舍原意垂垂埋没无闻了。那么‘诂经’又是何意呢?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并且圣贤之言,不但深远者非训诂不明,便是浅近者,不得训诂,一样有很多不明之处!是以这‘诂’字第一重含义,在于训诂,那么我们来这里读书讲授,莫非就只是为了讲究经中字音字义吗?这只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这‘诂经’别有一重含义,便是不忘旧业,且勖新知!我等所学,在于贤人之道,但所用,则在于现在之世,要使贤人之道再现于本日,以是才需求反躬自省,求贤人之道于训诂之间。这训诂之学,乃是肄业之法,却并非肄业的目标,各位且记着了。”
“谁说要你比了?”孔璐华道:“不过啊,话说返来,这又是一年春日,恰是作诗的好时节了。若只是我们偶一为之,未免华侈了这大好工夫。书之姐姐又不来作诗,只看着她那《史记》不放,只我和月庄有些诗,还真是无趣呢。倒不如我们也像那书中大观园一样,本身起个诗社,限春日每月作诗数首,不得担搁。也免得有些人啊,总说本身诗作的不好,就在我们姐妹里偷懒!”她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笑着看向刘文如,想来这句话指的就是刘文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