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宫变(八)
顾潇俯下身,额头落在手背上,好久没有起来。
楚珣放下奏折,一身华服配上束发金冠,给人的感受同之前阿谁贵气暖和的少年大不一样,多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他想晓得产生了甚么,却又本能地不敢细想,眼睛张皇地望着四周,入目都是可爱可悲的脸庞,而他想见的人始终没有来。
天京下了持续几天夜雨,在今晚终究有了月色。
“师父、师父!你返来!”
“小的知错了,我、我晓得谁还是翅膀,你们放我出去,我亲身去拿人赎罪!”
他觉得顾潇能一向如许挺直脊梁、无所害怕地活着,却没想到这小我也有软肋,也有舍不得,也会为人下跪低头。
“静王妃唐芷音,我的四皇婶……呵,她的确妙手腕,烧毁证据保全了大半旧部,又给本身的儿子找了如许一条退路,但是……”楚珣抬起眼,语气转寒,“我为甚么要如她所愿放过对本身满心仇恨的人?”
可惜他瞥见的只要森然乌黑的走道。
他看着顾潇低伏的身影,从三年前流浪相遇,这个年纪不大却顶天登时的人在楚珣内心就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很多时候楚珣感觉本身撑不下去,都会想起那一年顾潇带着他跳下断崖时的果断眼神。
“是你母妃说过,让你活着。”顾潇站了起来,“你晓得本相又如何?不过是,无能为力。”
他从小到多数没弯过几次腰,下跪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师父师娘和师祖灵位,便只要百花村那二十多条性命值他屈膝,到现在他却二话不说,跪在了楚珣面前。
静王之乱在一夜间天翻地覆,又于旬日内销声匿迹,崇昭帝遭到连番打击终究一病不起,幼年的皇太孙临危受命,在阮非誉的暗中鞭策下,大楚朝堂开端了一场短促而血腥的洗濯。
顾潇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将统统人抛在脑后,翻开牢门走到了楚尧面前。
牢门重新封闭,楚尧这才惊醒,从喉咙里收回一声受伤小兽般的哭嚎,猛地扑了上去,却只是撞上冷硬的门栏。
一道令牌落在顾潇怀中,楚珣背过身去,声音微颤:“明天早晨,我准你再去见他一次,然后我会派人把他送走,自此天京再无‘楚尧’……十年,我不能包管一辈子不动他,但是我会让他活过十年,到时候他长大成人,存亡祸福皆由自主,与我再无干系。”
楚尧双手捂住耳朵,声音却还是如此清楚。
很久,他哑声道:“如果我还不肯意,师父……是不是就分开天京,再也不会帮我了?”
这是崇昭帝的书房,现在已经属于临危代政的皇太孙楚珣,此时东来阁内屏退了宫人,就连本来正在议事的阮非誉也在见到顾潇入内的顷刻告别分开,只在擦肩而过期瞥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珣鼻子一酸,他闭上眼,心中天人交兵。顾潇这一次没有再逼他,而是屏息静气地等着答复。
顾潇抬开端,楚珣亲身把他扶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我应你这一次,但是有两个前提,你也要承诺我。”
楚珣喃喃道:“师父,我到底……那里不如他?”
知情的狱卒当然不敢打他,却也不管他,楚尧坐在发霉潮湿的草堆上,背靠冷冰冰的砖墙,老鼠窜来钻去,他却比这些老鼠更不幸。
楚珣的眼眶,在这一刹时红了。
他看着这个在十天以内脱了形的孩子,悄悄唤道:“阿尧……”
“不知者无罪。”顾潇声音沙哑,“阿尧还小,王妃将统统都瞒住,他甚么都不晓得。”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楚珣这十天来进退得度表示得无可指责,但是谁能晓得他也会在人后痛哭苍茫?
“你们是谁?我哪儿也不去!师父!师父!”
“……
“师父!我不要你的命,你返来!我求求你返来!”
顾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内里传来一声轻咳,是狱卒提示他,时候到了。
楚尧感觉本身有很多事不懂,有很多事要想,可他一无所知,天然也无从想起,到现在更没故意机去想。
楚珣蓦地沉默,顾潇长跪不起。
只可惜月色凉如水。
蓦地间,他的耳边反响起十岁初学惊鸿刀、不堪辛苦的那晚,端清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楚尧终究松了口,他嘴里都是血腥味,却半点欢畅也无,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哭,只是道:“师父,我现在不想活了,你奉告我本相……奉告我,这统统都是为甚么……好不好?”
顾潇抬起眼:“殿下既然还认我这个师父,那么……可否对师弟网开一面?”
楚珣被他戳破了策画也不愤怒,起家道:“师父既然如此明白,又何必枉操心力?”
顾潇走得极快,出了皇宫大门就直往天牢而去,未几时就进了这座森冷可骇的牢房。
都说“男人汉流血不堕泪”,但是这天底下哪小我来临人间不是从堕泪开端的?
当身边再也没有人,顾潇的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他蹲下来,与楚尧平视,伸手去摸那张脏兮兮的连,道:“你会分开天京,过上新的糊口……”
“……”
最后一声哭喊突然拔高又戛但是止,顾潇已经走出天牢大门外,闻声脚步一顿,近乎生硬地回了头。
比及楚珣脸上的泪痕都干枯,顾潇才听到了那句微不成闻的话:“我承诺你。”
顿了顿,楚珣又道:“或者,师父你去把本相都奉告他,如果阿尧能想明白,我这个做兄长的天然也不会定要置他于死地。”
天牢,这个他只闻其名不知实在的处所,现在终究来此做了客。这里没有人晓得这个孩子是谁,为何年纪小小就被关出去,狱卒得了号令不敢多话,将他伶仃关在一间牢房里,除了每日送来水粮,并不与他说一句话。
丞相秦明德本是南儒一脉的人,天然尽力支撑;诚王楚云带兵平乱清查乱党余孽,以此表白本身偶然大位之意;端王楚煜一力压下以司徒为首的各大世家,聪明的在这风雨之际做出头鸟。
“寒枝落枯叶,浮生碾轻尘;此身似惊鸿,变乱作飘蓬。人生一世,偶然便如飞鸟普通,雏鸟欲成苍鹰,必得离巢独飞、搏击风雷,迎来明枪暗箭的伤害,回顾不见归程。到了当时,你除了细数千疮百孔的痛,更得去铭记附着其上的苦乐得失,然后振翼苍穹超出江山万里,才气找到让你心安落定的一片六合。”
“师父……”楚珣哈腰,伸手去扶他,倒是纹丝难动。
顾潇勉强笑了笑,道:“我来跟你道别。”
“好。”
人生境遇,祸福朝夕。
楚珣捏着奏折的手顿时一紧,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神采:“师父,你这是何意?夜深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快些起来。”
顿了顿,他放轻了语气:“但是我的确偏了心,在你与他之间我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不但是身份职位亦或者春秋悟性,更因阿尧对我来讲,重逾性,但是……珣儿,我晓得你现在在其位谋其事,有百般不容万种不易,我也只求你这一次,此后十年,我为你卖力,自此存亡非论、名姓全无,以微薄之力死而后已,直到你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好天子为止。”
顾潇的声音戛但是止,楚尧侧头咬在了他右手食指上,用尽了满身仅剩的力量,牙齿堕入皮肉,尝到血味也不肯放开,顾潇感觉那牙齿咬到了骨头上。
说完这句话,不等楚尧回神,他已经走了出去。
他在这一刻有一种打动,但是终究,他挑选了回身持续往前走。
楚珣握紧了拳:“师父不要怪我狠心,放他一条命已经是极限,但是他耳聪目明又身怀仇恨,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心……我向你包管,就算他成了哑巴痴儿,我也会让他平生繁华安然。”
弹劾攀咬、顺藤摸瓜、连累同罪……一张张奏折上呈,一道道指令发下,一家家流派被抄,一个小我头落地。
顾潇拧了眉。
“殿下请说。”
“师父的观点,倒是与阮大人不谋而合。”楚珣垂下眼,“但是把阿尧押入天牢,是皇祖父的意义,我不成能为了一个想杀我的人在这个时候触怒圣颜徒增费事。”
楚珣深吸一口气:“第一,我要将他逐出天京,此生不得私行回转。”
顾潇点头,收起令牌出了东来阁,楚珣这才回身看着他的背影,紧握的十指一点点松开。
顾潇笑了一下,看动手指上带血的牙印,道:“行啊,这个就算印记,十年后我这条命就给你了。”
顾潇抬开端,看着楚珣手撑桌案站立,身材因为情感过分冲动而有些发颤,就连呼吸和心跳也俱都乱了,两眼通红,一张脸固然还保持着笑意,却比哭还丢脸。
“我爹被他父王所害,我母吓得了病长居佛堂,留我一小我面对这龙潭虎穴的皇宫,自幼未曾尝过父母恩宠,而他还在双亲膝前享用嫡亲之乐,无忧无虑得让我恋慕!他父王骗我十载,我对阿尧好似手足,视其父母如亲如长,倒是几乎因其算计死在宫外,更差点变成北疆大祸……是,阿尧年幼无知的确无辜,莫非我就罪有应得该死受这些苦?我为甚么会变成现在如许,我凭甚么放过仇敌的儿子?
他行动一僵,用左手悄悄去抚楚尧的头,持续说道:“我晓得你恨我,恨珣儿,但是如果你不能好好活着,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顾潇叹了口气,仿佛在这一刹时老了十来岁。
如果没有这小我,楚珣或许已经死了。
“许君一诺,毫不忏悔。”
“然后甚么?”
“记在你身上?”楚尧抬开端,“师父,我杀了你报仇……也行吗?”
“你我师徒,现在又无外人,何必这些虚礼?”楚珣放下奏折,“莫非师父以为珣儿坐上这个位置,就没资格做你的门徒了?”
“……”
“……”
顾潇摇了点头:“如果你不肯意,我说出的话也不忏悔,帮你护朝堂家国十载,然后……”
顿了顿,楚珣涩然道:“师父,记得你的话。”
“然后,我去找阿尧说‘对不起’,补全我欠他的东西以后再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条豪杰了。”顾潇松开手退后两步,眉眼弯弯,“到时候我和阿尧芳华幼年,你年过而立,说不定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跟着百姓一起遥祝陛下万寿无疆。”
楚尧听到这些骂声,也不晓得那里来的力量一骨碌爬了起来,死死盯着牢门。
旬日以内,天牢变得非常热烈,不竭有人出去,又连续有人出去,有人没日没夜的漫骂谩骂,有人拖泥带水地猖獗攀咬,狱卒们拿着鞭子重重抽在犯人身上,垂垂有了死伤,血腥、腐臭、骚臭……各种百般的味道异化着楚尧从未见过的众生百态,像大水猛兽冲开他有生以来被王妃经心庇护的城门,在内里残虐澎湃,把曾经坚信不疑的柔嫩和夸姣全数淹没。
十天,他瘦了一大圈,浑身脏兮兮得发臭,手脚都是在粗糙空中上磋磨出来的伤痕。从一开端抓着门栏铁链大声哭喊,到现在一言不发的沉默,楚尧已经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温馨得像丢了魂。
未满十六岁的皇太孙,在哑忍两年以后终究不再忍耐,锋芒毕露,虎伥尽出。
他终究站了起来,双手揽过这个只比本身矮半个头的少年,不甚谙练地将其按在本身肩膀上,轻拍着对方背脊,道:“我师父活着的时候,常说‘宁缺毋滥’,是以她这平生只要我这么一个门徒……是以,我收你们为徒是出于至心而不但是因为旁的干系,这一辈子也只会有你们两个弟子,绝无第三人。”
楚珣分开御案,亲身走到顾潇面前来,蹲下身虚虚指着他受伤的腹部,道:“旬日之前,若非师父替我挡下,这一刀就该捅进我的心口……他不晓得静王谋逆,却晓得我们逼死他的父母,此仇深如血海,恐怕他存活一日,就一天不会放过我们。”
“第二……我要你亲手废了他的武功,然后给他灌下宫中秘药。”
“顾潇你这喽啰,不得好死!”
终究,他想好的千言万语都没派上用处,顾潇只是弯了弯嘴角,凝睇着楚尧的眼睛,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梦去找你,此生不还你一命,来世不入循环,只是阿尧……你可别怕鬼啊。”
楚尧沉默半晌,问道:“生离,还是死别?”
顾潇走到近前,一句话也没说,翻开下摆跪在了地上。
半晌,楚珣长叹一声:“师父,你向来深明事理,现在何必难堪我呢?”
顾潇一言不发,楚珣心中压抑多年的郁愤委曲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一挥,紫檀博古架翻倒,上面的贵重瓷器和铜器砸了一地,碎成了再也拼不归去的曾经。
楚尧没有动,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楚珣本欲推开的双手僵在半空。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又被一只手用力抹得干清干净,楚珣定定地看着顾潇,半晌以后才终究开了口:“能够。”
“陛下沉痾不起,半壁玉玺已落在殿动手中,只要你情愿网开一面,他就有一条活路。”
顾潇没有起家,拱手施礼:“皇太孙殿下千岁。”
“……”
顾潇低头看着他:“你恨我们无可指责,但是你也要晓得‘师为徒先’的事理,仇也好,恨也罢,你都记在我身上就行。”
“给我……呵,师父,你还想骗我吗?”楚尧的眼泪都被笑了出来,目工夫鸷,“顾潇,你口口声声说十年以后把命给我,但是人间存亡无常,你觉得本身是阎王爷能定祸福,说了话就必然能算数吗?你作朝廷的喽啰,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骸骨遗落在那边也不晓得,我又该去那里找你讨仇?”
“师父,当年你救我一命,厥后你收我们为徒,即使晓得我心胸异想仍不遗余力地教诲,我心中敬你感激你,可你老是为他考量比为我计算更多,为甚么他永久过得比我好?!”
顾潇垂下眼睑。
这个天真天真的孩子仿佛在这十天以内被消磨了统统活泼和纯真,此时看着顾潇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鹰隼,即使年幼未生双翼,外相之下已经初见骨之雏形。
“……”
此时夜已深,楚尧不吃不喝三天早就没了力量,哪怕没有睡意也倦怠不堪,冷不丁听到牢房里喧哗高文,犯人们谩骂的声音蓦地间节节拔高,一时候就连狱卒挥鞭斥责竟然也没能压抑下来。
人都会说标致话,诸如沉着沉稳,但是等事光临头,又有谁能真做到三思后行?
楚珣终究怒然拂袖:“好好好,师父你为他筹算得全面,可有想过我的态度?他有武功傍身,又无残疾智损,他日如果泄漏了身份,勾搭乱党余孽卷土重来,我又该如何办?人算永久不如天年,这一次有天时人和互助才将一场兵变弹压,到时候又有谁来帮我?”
“畜牲!背主的畜牲!”
楚尧握紧了双拳。
“但是你如许做,跟杀了他何异?”顾潇在这一点上不肯让步,“他现在年纪尚小,如果落下残疾,此后该如何自处?到现在他已经不是世子皇孙,变得一无统统,倘若连那点微薄武功也不存,你让他如安在贩子安身立命?”
“是王爷要谋反!我们不过服从行事,求皇太孙殿下开恩!”
“殿下,我求你,放了他。”
楚尧想见的人正在东来阁。
顾潇看着散落在地的奏折,上面除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笔墨,另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朱砂笔陈迹,可见这个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孙是真的在用心做一名储君,将来成为贤明的天子。
“于公于私,我都晓得殿下难堪,这一回不情之请,来日十倍偿还,请殿下……放了阿尧!”
顾潇沉默半晌,昂首道:“阿尧的存亡对殿下来讲,现在不过是朱砂一笔代过的事情。静王兵变结束得短促,现在首恶虽已伏法,余党仍深埋,兼之局势严峻,后续只能缓缓图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穷追猛打将局势扩大,殿下该当更方向如何把这桩皇家阴私压下去,须知从长计议总好过打草惊蛇。”
“殿下,如果阿尧现在晓得统统,纵使你放过了他,别人也不会了。”顾潇的唇角缓缓抿起,“如此一来,你的确给他一条活路,却有大把的人争着把他奉上死路。”
“大胆!本官乃御史大夫,你们谁敢……啊!”
“……”
“顾潇——”
但是这些,都与楚尧没有干系了。
“陛下!我要见陛下!”
楚尧瞳孔一缩,继而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咳得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