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2)
世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它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有趣。史湘云看了她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小我抬着个屋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本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世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得不健壮,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莫非他本人没闻声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世人传闻,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她:“先一个如何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噜苏!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晓得底下的事了。”世人传闻,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我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她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更加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叮咛道:“他提炮仗来,我们也把炊火放了,解解酒。”
薛阿姨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平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要一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mm,从小儿一处调皮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现在立了多少端方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轻易引得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师喜好,都该谢我才是,莫非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但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她,才一起笑得我内心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消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因而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下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世人都鸦雀无闻,薛阿姨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萧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仆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甚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操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世人都道:“这更可贵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叮咛文官等,叫她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贾珍忙承诺,又都出去。贾母道:“快去罢!不消出去,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明日另有大事呢。”贾珍忙承诺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恰是忘了他。”贾珍承诺了一个“是”,便回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乐,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百口赏灯吃酒,真真的热烈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侄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烈!”世人听她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的,又不知编派哪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家鼓掌笑道:“人家吃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如何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炊火设吊齐备。这炊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美,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气荏弱,不由“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薛阿姨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本身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会子又撒娇了,闻声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似的,今儿又浮滑起来。”凤姐儿笑道:“等散了,我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得好呢。”说话之间,内里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了很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些之类的琐藐小爆仗方罢。然后又命小伶人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的钱,命那些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感觉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平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另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内里另设上各种精美小菜。大师随便随便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因而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好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师呵呵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世人都笑道:“天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难说。”世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没甚么新奇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唯有第十个媳妇聪明,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敬。这九个媳妇委曲,便商讨说:‘我们九个内心孝敬,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笨,以是公公婆婆老了,只说她好。这委曲向谁诉去?’大媳妇为有主张,便说道:‘我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甚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世人听了,都喜好,说这主张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小我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焦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瞥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恳求。孙行者问原故,九小我忙细细的奉告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晓得的。’九小我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边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现在要聪明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施礼,服侍掩了宗祠,收过影象,方返来。这天便是薛阿姨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师,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旬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欢畅,直待世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人摒挡。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以是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能够自便之处,方欢畅去逛逛,闲言不提。当下元宵已过——要知端的,下回分化。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小我,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计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出来见过贾母,皆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唱甚么?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我们平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女人都比我们家女人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现在这小伶人又是那驰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强。我们好歹别落了批驳!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只需用管萧合,笙、笛一概不消。”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天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女人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恰是这话了。”李婶薛阿姨喜得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她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以是竟不大应时。”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消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
当下贾蓉伉俪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非常欢畅,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她们伐鼓,我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甚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甚么有甚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义。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世人听了,都晓得他平日善谈笑话,最是她肚内有无穷的新奇趣谈。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好,连地下奉侍的长幼人等无不喜好。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奉告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谈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说毕,大师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口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我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阿姨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申明,以咳嗽为记。斯须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用心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世人齐笑道:“这可拿住她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得人笑得肠子疼。”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传闻,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半夜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起来。”早有丫环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家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传闻,笑道:“既如许说,不如大师都挪出来,岂反面缓?”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事理。现在也不消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师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和缓。”世人都道:“这才风趣。”
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内里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拨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本身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摆布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因而邢夫人王夫人当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顺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上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固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聚了。”因有家人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何况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我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们听了,承诺了出来,忙得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服侍。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统统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