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1)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刺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动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边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女人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沸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沸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转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地,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目炫了,没认出是女人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二人遂起家,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递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内里。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阿姨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家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因而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跟着他二人出去,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何为么?有如许,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了。贾珍笑道:“mm们如何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她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却说贾珍、贾琏悄悄预备下大簸箩的钱,闻声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内跑堂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喝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光辉,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我们悄悄的出来,吓他们一跳。”因而大师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劈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她两个睡着了,才要出来,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本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恰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顾。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图了。”宝玉听了,忙回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她也来了。我这一出来,她又负气走了,不如我们归去罢,让她两个清平悄悄的说一回。袭人正一小我闷着,幸而她来得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不幸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出去,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畴昔。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好?”她二人都回说:“不拘甚么都好。”贾母便问:“迩来可有添些甚么新书?”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甚么起的?你先大抵说说原故,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现在告老还家,膝下只要一名公子,名唤王熙凤。”世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她,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讲:“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甚么!你们尽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要一名令媛蜜斯。这蜜斯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世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如许书的,有一等妒人家繁华,或有求不遂心,以是编出来肮脏人家。再一等他本身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才子,以是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晓得那世宦读书家的事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师,现在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提及,也没有如许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师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以是我们从不准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忙叫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恰是大师的端方,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闻声。”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阿姨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师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本身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mm一齐斟上,不准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宝玉传闻,承诺着,一一按序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细心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晓得没有,不过白叮嘱你。”然后宝玉将内里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出去,仍归旧坐。
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消说,我已猜着了,天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蜜斯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本来听过这一回书。”世人都道:“老太太过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才子才子,最败兴儿。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才子’,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家世,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蜜斯,必是爱如珍宝。这蜜斯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才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毕生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才子?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才子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莫非那国法就说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本身塞了本身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师蜜斯,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天然如许大师人丁很多,奶母、丫环、奉侍蜜斯的人也很多,如何这些书上,凡有如许的事,就只蜜斯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甚么的?但是媒介不答后语?”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烈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仗短长,细心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因而宝玉出来,只要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着。贾母因说:“袭人如何不见?他现在也有些拿大了,单教唆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家,笑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如果她还跟我,莫非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早晨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何况这一散后,宝兄弟归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备的。若她再来了,世人又不经心,散了归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以是我叫她不消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担心,又能够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无益。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来就是了。”
宝玉便走过山石以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细心风吹了肚子。”前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跑堂内预备水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劈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喊小叫细心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晓得,大节下来肇事了。女人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甚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女人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边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统统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蔼,会说话,她们每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她们是粗笨不幸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非常,比我想得殷勤,快别叫她了。但只她妈几时没了,我如何不晓得?”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身回老太太的,如何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世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她从小儿奉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她魔了这几年。她又不是我们家根生土长的主子,没受过我们甚么大恩情。她妈没了,我想着要给她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传闻,点头道:“这还罢了。恰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她家去逛逛守孝,现在叫她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她两个吃去。虎魄笑说:“还等这会子呢,她早就去了。”说着,大师又吃酒看戏。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以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世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平话,真连我们用饭的处所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