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1)
宝玉传闻,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条绦子,正在那边打结实呢。见宝玉出去,赶紧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甚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这结实,没工夫和她们瞎闹,因哄她们道:‘你们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她就编派了很多混话,甚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她那嘴!”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赶紧赶至寺中,回明贾珍。因而连夜分拨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统统利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棺木进城,一面令人知会诸位亲朋。是日,丧仪焜耀,来宾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道而观者,何啻数万也。也有恋慕的,也有嗟叹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起纷繁群情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棺木停放在正堂以内。供奠举哀已毕,亲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远亲只要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材未愈,虽不能经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朋打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摒挡。
正有很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繁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战役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返来了么?我才叮咛了林之孝家的。叫她令人奉告跟你的小厮,若没甚么事,趁便请你返来安息安息。再者那边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刚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挂念。我也因本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以是返来看视看视。”凤姐道:“摆布也不过是如许,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哪一个是循分的!每日不是打斗,就拌嘴,连打赌盗窃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女人帮着办理,她又是个没出阁的女人。也有好叫她晓得的,也有对她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材,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过凤姐,一向往园中走来。
明妃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色彩,予夺权何畀画工?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生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女人向来不大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生果何用?莫非是要请哪位女人、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奉告你,可不准你对女人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生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她要问我,你就说我做甚么呢,就来。”那婆子承诺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女人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本日饭后,三女人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女人也没去。又不知想起甚么来,本身伤感了一会,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啊词啊。叫我传生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列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本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生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女人平日屋内除摆新奇花儿、木瓜、佛手之类,又不大喜熏香;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莫非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赶紧去了。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习颜蕉萃。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返来了。刚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返来的。”宝玉听了,赶紧起家,迎至大门以内等候。刚好贾琏自外上马出去。因而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联袂走了出去。只见李纨、风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待,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起身材甚好。本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驱逐。”说毕,世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情状。因贾琏是远路适归,遂大师别过,让贾琏回房安息。一宿老景,不必细述。
宝玉这里,不由得低头细想,心内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如果同哪一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这天期,老太太都叮咛别的清算肴馔,送去与林mm私祭,此时已过。约莫是因七月为生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mm有感于心,以是在私室本身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当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现在走去,见林mm伤感,必死力安慰,又怕她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她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mm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思稍申,亦不至烦闷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进了潇湘馆的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列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堪之态。紫鹃赶紧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渐渐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mm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悲伤了?”黛玉道:“但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迟早又悲伤了?”宝玉笑道:“mm脸上现有抽泣之状,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mm平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成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说到这里,感觉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赶紧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自小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存亡,却只是心中体味,向来未曾劈面说出。况兼黛玉心重,常常因说话冒昧,获咎了她,致彼抽泣。本日原为的是来安慰黛玉,不想把话来讲冒昧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本身的心实在是为好,因此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非论轻重,现在见此风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宝玉笑着靠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实,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安息安息,或和她们玩去,要不,瞧瞧林mm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阿谁青东西除族中或亲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现在那府里有事,这是要畴昔每天带的,以是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告终实,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固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返来瞥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获得。只是也不成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改换,取其凉意罢了。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叮咛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彼即来通禀;若无甚要事,我就不畴昔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转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女人处来找我。”因而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他二人不知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女人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活力来了,到底是如何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mm了!”一面搭讪着起来漫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由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家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mm!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甚么,来了就混翻。”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甚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冒昧答复,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毕生遭际,令人可喜、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本日饭后无事,因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因身上懒懒的,没同她去,刚才做了五首,一时困乏起来,撂在那边,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实在给他看也倒没有甚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了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迟早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以是我本身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笔迹是等闲往别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mm这虑得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尔健忘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瞥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鼓吹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他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能够会,能够不会。我们如许人家的女人,倒不要这些才调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能够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珍宝钗身边,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宝玉看了,赞不断口,又说道:“mm这诗,刚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定名曰《五美吟》。”因而不容分辩,便提笔写在前面。宝钗亦说道:“做诗非论何题,只要善翻前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痛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繁不一。厥后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蛮夷’。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本日林mm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别致,别开生面了。”
一日,供毕早餐,是以时气候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沉寂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轰动。只要四儿瞥见,赶紧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近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如何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她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溜(原字为左口右留)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谁来救你!”宝玉赶紧拦住,笑道:“你妹子小,不知如何获咎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了她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返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如许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缉捕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边抓子儿赢瓜子呢。倒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乐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孤单,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师寻件事打趣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更加道学了,单独一个在屋内里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出来,不知她何为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皋牢女丈夫!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比及来。世人访问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闻声内里哭声震天,倒是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珖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内里,早有贾赦、贾琏带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风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世人方上前一一存候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安息,坐在其间看着,未免要悲伤,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返来了。
绿珠瓦砾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宿世造,更有同归慰寥寂。
题曰:
虞姬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