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1)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点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世人出来。
诗曰:豪华虽足羡,拜别却尴尬。博得浮名在,那个识苦甘?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轻易安慰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思。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今后,便送殡埋葬了,别无述记。只要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贾政听了,点头浅笑。世人先奖饰不已。
又不知历多少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达成,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当之处,再行改革,好题匾额春联。”贾政听了,深思一回,说道:“这匾额春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约莫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色,多少亭榭,无一字题目,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川,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现在我们有个鄙意:各处匾额春联断不成少,亦断不成定名。现在且按其景色,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临时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分身?”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我们本日且看看去,尽管题了,若安妥便用;不铛铛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清客笑道:“老爷本日一制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川题咏上就平平;现在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陌生了。纵拟了出来,不免陈腐呆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当协,反没意义。”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师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成。”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本日气候和暖,大师去逛逛。”说着起家,引世人前去。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群情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浮人。”众客道:“群情得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本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群情来,然火线许你作。方才世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当。”贾政嘲笑道:“如何不当?”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前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莫非‘淇水’‘睢园’不是前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世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牲口,牲口,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叨: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当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湘妃竹帘二百挂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春季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大师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现在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世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嘲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前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世人听了,亦发哄声鼓掌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晓得几个前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矫饰!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讽刺罢了,你就当真了!”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世人。可巧克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出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远因闻得塾掌奖饰宝玉专能对春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本日偶尔撞见这机遇,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动,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盘曲泻于石隙当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绕池沿,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酒徒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深思,因昂首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传闻,赶紧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现在究查了去,仿佛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本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况此处虽云探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如何?方才世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现在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当。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效‘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世人都忙逢迎,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轻易。再作一副七言春联来。”宝玉传闻,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叨:
说毕,命贾珍在前指导,本身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昂首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恰是劈面留题处。贾政转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世人传闻,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各种名色,不止几十个。本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对付。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转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前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风雅气度。”世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禀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成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讽刺罢了。再俟选拟。”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事理。当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发我归农之意。我们且出来安息安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世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农家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很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敷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世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前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示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富丽,就依内里村落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承诺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成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世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世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现在虚的,便是甚么字样好?”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很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内里再出来。”贾珍传闻,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奇花腔,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上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腔。摆布一望,皆乌黑粉墙,上面皋比石,随势砌去,公然不落都丽俗套,自是喜好。遂命开门,只见劈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出去,园中统统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世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此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今后小径游去,回出处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模糊暴露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中稻茎保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普通。内里数楹茅舍。内里倒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盘曲,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上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边。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另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列的玩器古玩,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列的东西早已添了很多,临期天然合式陈列。帐幔帘子,昨日闻声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因而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昂首瞥见前面一带粉垣,内里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世人都道:“好个地点!”因而大师进入,只见入门便是盘曲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内里都是合着境地打就的床杌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回旋竹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