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1)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如许放屁的事!打死性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即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那边;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及时退堂,至密室,便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奉侍。这门子忙上来存候,笑问:“老爷一贯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非常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朱紫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旧事。本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以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冷情状,因想这件买卖倒还轻省热烈,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边料得是他,便忙联袂笑道:“本来是故交。”又让了好坐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成忘。你我故交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传闻,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晓得,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晓得,死鬼卖主也深晓得。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小我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好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宿世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发誓再不交结接男人,也不另娶第二个了,以是三往火线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未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方法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动部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家两日前,就偶尔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普通,尽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婢在此摒挡,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脱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嘲笑道:“此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仇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蜜斯,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本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现在才来卖呢?”
现在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上马,就有一件性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乃至殴死性命。彼时,雨村即问被告。那被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仆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晓得了,去找那卖主,篡夺丫头。无法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仆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脱,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传闻,忙具衣冠出去驱逐。有顿饭工夫,方返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搀扶遮饰,俱有照顾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但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朋在都在外者,本亦很多。老爷现在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如许说来,却如何告终此案?你约莫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以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客籍住者十二房。)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以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莫非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现在凡作处所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冒犯了如许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以是外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以是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誊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上面所皆注着鼻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还是誊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本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退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担当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时,便不非常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是以,这李纨虽芳华丧偶,居家处膏粱斑斓当中,竟如槁木死灰普通,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朗读罢了。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题曰: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后代,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面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每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现在十二三岁的风景,其模样固然出脱得划一好些,然大抵边幅,自是不改,熟人易认。何况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以是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本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得冯公子令三日以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浑家去解释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环相看。况他是个绝风骚品德,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讨厌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愁!’她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愁,自为今后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快意事,第二日,她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小我还好,这薛公子的花名流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并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现在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得逞,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成叹!”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以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客籍现居八房。)
东海贫乏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以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捐身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性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野生作烦复,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