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此身良苦(3)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甚么书?”天子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读书是最上心的。厥后上书房的徒弟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乐极了,择其精要,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太皇太后柔声道:“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短长,每日发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老是不见好。是太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年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太医替你挤净脓血,厥后疮辩才气结痂病愈。”悄悄执起天子的手:“皇祖母统统都是为你好,听皇祖母的话,这就打发她去吧。”
福全陪着天子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天子也起家欲辞职,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话问你。”天子微微一怔,应个“是”。太皇太后却略一表示,暖阁内的寺人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顺手就关上了门,还是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太皇太后话句里透着无尽的沉痛:“玄烨啊玄烨,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态,你叫皇祖母如何说你?你如许行事,与前朝昏君有何差?”天子背内心早生出一身盗汗,道:“昨夜之事是孙儿拿的主张,孙儿行事胡涂,与旁人并不相干,求皇祖母惩罚孙儿。且画珠算不得无辜,还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他:“即使她有一万个不是,即使是她将计就计在糕里下了红花,可到底也没伤着琳琅,她罪不至死。何况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如何能下如许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此事如果鼓吹出去,史乘上该如何写?莫非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你连本性人伦都不要了?”天子身子微微一动,伏身又磕了一个头。
天子沉默很久,终究道:“孙儿承诺皇祖母——竭尽尽力而为。”
天子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地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外的夕阳,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芍药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更加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野。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好孩子,皇祖母晓得你内心难过。赫舍里氏去的时候,你也是那样难过,可日子一久,不也是垂垂忘了。这六宫里,有的是花儿一样标致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满蒙汉军八旗里,甚么样的美人,甚么样的才女,我们全都能够挑了来做妃子。”
天子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开端来,缓缓道:“有国者不成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太皇太后问:“另有呢?”
天子终究开了口,声音倒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模糊似在天涯:“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乃至她未曾以诚相待,乃至她算计我,但是皇祖母,孙儿没有体例,孙儿本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机,孙儿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
天子神采惨白,叫了一声:“皇祖母。”
他用力想要摆脱,但是天子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还是死死压在那边,未曾松动半分。他只感觉血全涌进了脑筋里,面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堕入那绝望黑寂的一顷刻,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呼:“皇上!”
天子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本身,不得不答:“孙儿还记得。”
天子屈膝跪下,低声道:“孙儿不敢忘,孙儿今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又道:“如果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但是你看,你如许放不下,她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不时候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你让纳兰性德去管上驷院,打发得他远远儿的,但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他是谁?他是我们朝中重臣明珠的宗子。你心中存着私怨,岂不叫臣子寒心?你一贯对后宫一视同仁,但是现在一出了事情,你就乱了方寸,宁朱紫当然犯下滔天大错,可你也不能如许措置。你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胡涂。旁人犯了胡涂不打紧,我们大清的基业,可容不得你有半分胡涂心机。”
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见他双眼望着,眼底痛苦、苦楚、无法相织成一片绝望,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俄然忆起好久好久之前,久得像是在宿世了,也曾有人如许眼睁睁瞧着本身,也曾有人如许对本身说:“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我晓得她未曾以诚相待,我乃至明知她算计我,但是我没有体例。”那样狂热的眼神,那样炽热的痴缠,内心最最埋没的角落里,永久倒是记得。谁也未曾晓得她孤负过甚么,谁也未曾晓得那小我待她的各种好——但是她孤负了,这一世都孤负了。
太皇太后悄悄吁了口气:“刮骨疗伤,懦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你是我们满洲顶天登时的男儿,更是大清的天子,万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让皇祖母替你告终这桩苦衷。”
太皇太后俄然一笑,问:“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晓得她要甚么?”对苏茉尔道:“叫碧落出去。”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成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如何想?群臣会如何想?言官会如何想?你为甚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我待要看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语气蓦地凛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妒忌,竟然到脱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浪,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明天,你竟然如许自暴自弃。”悄悄地摇一点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天子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纹:“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天子紧紧攥着那条黄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很久,声音又冷又涩:“皇祖母为何要逼我?”太皇太后语气森冷:“为何?你竟反问我为何——昨儿夜里,慎刑司的关庆喜向你回奏了甚么,皇祖母并不想晓得。你半夜打发梁九功去了一趟延禧宫,他奉了你的口谕,去干了些甚么,皇祖母也并不想晓得。皇祖母就想晓得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本身的身份?你如许痴心肠一力回护她,她可会领你的情?”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敞亮的光芒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津润的亮光。太皇太后凝睇着他,那目光令天子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内心不安起来。
天子突然回过神来,猛地一放手。纳兰乍然透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只觉脑后剧痛,颈中火辣辣的便似方才吞下去一块火炭。本能用手按在本身颈中,触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经扼得青紫,半晌才缓过来。起家施礼,勉强笑道:“主子已经尽了尽力,却还是输了,请皇上惩罚。”
天子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没出错,朕为甚么要惩罚你?”却望也未曾望向他一眼,只说:“朕乏了,你跪安吧。”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底子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顺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浮,飘飘荡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好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叮咛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天子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承诺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俄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本来是您。”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穷顾恤:“你好胡涂。起先皇祖母不晓得——汉人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我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脱手搀了天子起来,叫他在本身身边坐下,还是固执他的手,缓缓隧道:“她内心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内心也可贵有你,你如何还是如许执迷不悟?后宫妃嫔如许多,大家都盼望着你的宠嬖,你何需求如许自苦?”
她的手缓而有力地垂下去,渐渐地垂下去,缓缓地抚摩着天子的脸庞,轻声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晓得分寸,小时候你抽烟,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承诺皇祖母,渐渐将她忘记,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如同向来未曾赶上她。”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天子坐在那边,只是默不作声。太皇太后悄悄叹了一口气,说:“她写了幅甚么字,碧落不晓得,我也未曾晓得。可我敢说,你就是为她这幅字,心甘甘心自欺欺人!现在你莫非还不明白,她何尝有过半分至心待你?她不过是在保全本身,是在替本身前程筹算——她想要个孩子,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若没个孩子,就是毕生没有依傍。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希冀你的心机,她向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她向来未曾信过你。难为你为了她,竟做出如许的事来!”
天子额上满是精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递上的热手巾,仓促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浅笑:“朕动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主子已经是部下包涵,主子内心明白,还请皇上惩罚。”
言毕将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并一些佛经,只淡淡扫了一眼。天子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精美,底下穿戴明黄穗子,便知是给本身做的,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她曾经提及要给本身绣一只荷包。这是满洲旧俗,新婚的老婆,过门以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以证百年好合,必然快意。厥后这荷包没有做完,却叫各种事端给担搁了。天子此时见着,心中震惊前情,只感觉凄楚难言。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对碧落道:“这之前的事儿,你重新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碧落道:“那上帝子从贵主子那边返来,就像是很悲伤的模样。主子闻声她说,想要个孩子。”天子本就心机混乱,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只听碧落道:“万岁爷的万寿节,主子原说,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做贺礼。主子再三地不肯,巴巴儿地写了一幅字,又巴巴儿地打发主子送去。”太皇太后问:“是幅甚么字?”
碧落出去,因是日日见驾的人,只屈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卫主子常日里都喜好做些甚么?”碧落想了想,说:“主子常日里,不过是读誊写字,做些针线活计。主子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另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天子心中大恸,仰起脸来:“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碧落赔笑道:“主子不识字,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主子更不敢翻开看。主子亲手交给梁谙达,就归去了。主子写了些甚么,主子不晓得。”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天子道:“后宫妃嫔虽多,只要她明白孙儿,只要她晓得孙儿要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