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尾声
他终究掉过脸去。梁九功瞧见他出来,赶紧上前来服侍。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承担,缓缓翻开来,这一次却似是绣活,翻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书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精密灵动,硬着头皮赔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隧道:“这个叫惠绣。皇上见我喜好,特地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工夫。只说是个大师女子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只是这人间无多了。”
锦秋道:“万岁爷卯初就起家上朝去了,这会子只怕要散朝了,过会子必会来瞧主子。”
碧落赔笑道:“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琳琅“哦”了一声,渐渐地转过脸去。看半天的朝霞映着那夕阳正落下去,让红色的宫墙挡住了,再也瞧不见了,她便起家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天子还是笑着,停了一停,悄声道:“那么我今儿算是昏君最后一次吧。”
小林磕了一个头,含含混糊道:“回主子话,宁朱紫没了。”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瞧这景象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话,锦秋却喜不自胜地来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万岁爷起驾啦……”
她唇边似恍忽绽放一抹笑意,倒是答非所问:“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天子“唔”了一声,道:“你先说来我听。”她微仰起脸来凝睇天子。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惟衣领与翻袖用明黄,衣袖皆用红色线绣龙纹。那样细的绣线,模糊的一脉,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如渗入了的赤色一样。又如影象里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时候,隔着帐子昏黄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
琳琅说:“皇上不会来了。”自顾自开了嫁妆,底下本来有暗格。里头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翻开来瞧,再熟谙不过的笔迹:“蓬莱院闭露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穷情。”天子的笔迹本就清竣超脱,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经心保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写就,极是精美风骚,底下并无落款,只钤有“体元仆人”的小玺。她想起还是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只她独个儿在御前,他俄然伸手递给她这个。她冒然翻开来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却撂下了笔,在御案背面无声而笑。时方初冬,熏笼里焚着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家。锦秋上来服侍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主子服侍主子这么久,没见主子睡得如许沉。”
因要视朝,天子卯时即起家,司衾尚衣的寺人宫女婢候他起家,穿了衣裳,洗过了脸,又用青盐漱过口,方捧上莲子茶来。天子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回身去看,琳琅裹着一幅杏黄绫被子向里睡着,一动不动,显是甜睡未醒,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如流云迤逦。他伸脱手去,毕竟是忍住了,回身出了暖阁,方跨出门槛,又回过甚去,只见她还是沉沉好睡。那杏黄原是极暖的色彩,烛火下看去,只是恍惚而暖和的一团晕影。他垂下视野去,身上是朝服,明黄袖和披领,衣身、袖子、披领都绣金龙,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至尊无上。
琳琅神采只是平常模样,并无不测之色。碧落只顾着慌镇静张清算,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只听遥遥的击掌声,前导的寺人已经进了院门。她迎出去接驾,天子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梁九功使个眼色,那些寺人宫女皆退出去,连锦秋与碧落都躲避了。
碧落只叫得一声:“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边头都是些书画,也是皇上平日里赏的。虽有几部宋书,几幅薛稷、蔡邕、赵佶的字,另有几卷崔子西、王凝、阎次于——画院里的画现在少了,虽值几个银子,你们要来却也无用,替我留给家里人,也算是个念想。”
琳琅又“嗯”了一声,见炕上还铺着明黄褥子,因天子每日过来,以是预备着他起坐用的。便叮咛锦秋:“将这个清算起来,转头交库里去。”锦秋微愕,道:“转头皇上来了——”
她命锦秋点了蜡烛来,伸手将那笺在烛上扑灭了,眼睁睁瞧着火苗垂垂舔蚀,芙蓉色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终究尽数化为灰烬。她举头望向帘外,明晃晃的日头,晚春季气,垂垂地热起来。天井里寂无人声,只要晴丝在阳光下偶尔一闪,若断若续。幼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孤单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平生还如许冗长,但是已经结束了。
锦秋虽模糊感觉事有蹊跷,但未多想,服侍着琳琅回到储秀宫。因不见了碧落,琳琅问:“碧落呢?”小宫女回道:“慈宁宫打发人来叫去了,去了好一会子了,约莫就快返来了吧。”琳琅立在那边,过了半晌方悄悄“哦”了一声,小宫女打起帘子,她渐渐转过身进屋子里去。锦秋见她至炕上坐下,倒仿佛想着甚么苦衷普通,觉得是刚才撞见了外臣,后又传闻宁朱紫的事,受了些惊吓。正自内心七上八下,隔窗瞧见碧落返来了,忙悄悄地出去对她道:“主子才刚还问你返来了没有呢。”因琳琅夙来宽和,向来不肯颐指气使,以是碧落觉得必是有要事叮嘱,赶紧进屋里去,却见琳琅坐在炕上怔怔地入迷,见她出去因而抬开端来,神采平和如常,只问:“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甚么叮咛?”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将脸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摆,听得他发问,身子震惊了一下,又过了很久,方才轻声开口说道:“琳琅想求皇上,倘如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成以悲伤。”天子只感觉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勉强笑道:“好端端的,如何提及如许的话,我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
她窘到了极处,只得端然道:“后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谢家天井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翻开来。殿中光芒暗淡,碧落只觉面前豁然一亮,满目珠光。那匣子里头有几对玻璃翠的镯子,水头实足,皆碧沉沉如一泓静水,好几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数粒猫眼,莹莹地流转出红色光芒,异化着祖母绿,白玉、东珠更是不计其数——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普通大小,颗颗浑圆均匀,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模糊光彩活动,另有些珠翠金饰,皆是精美至极。她在宫中多年,向来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宝,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天子隔几日必有所赠,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如许代价连城的积储。琳琅悄悄叹了口气,说:“这些个东西,都是平日里皇上赏的。我夙来不爱这些,留着也无用,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锦秋人虽好,但是定力不敷,耳根子又软,若此时叫她见着,欢乐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这些犒赏都未曾记档,若叫旁人晓得,不免会生祸端。你夙来慎重,替她收着,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到时再给了她,也不枉你们两个跟我一场。”
她死力地正色:“主子不敢,那是犯端方的。”
此情已自成追思,寥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琳琅震骇莫名,脱口问:“那皇上如何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琳琅这才内省讲错,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边,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垂垂远得瞧不分了然。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内心出了微汗,一丝丝的轻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平淡香气,却叫人感觉寒意侵骨。
她俄然忆起极长远的之前,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本身单独坐在灯下织补。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夜静到了极处,模糊闻声虫声唧唧。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头垂得久了,颈中只是酸麻难耐,还是经心全意地忙动手里的衣裳,一丝一缕,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横的经,纵的纬……妆花龙纹……那衣袍异化有陌生的香气。
琳琅“嗯”了一声,轻声道:“我不过说着玩罢了。”天子道:“如许的事如何能够说着玩,满门开罪可不是玩的。”妃嫔如果自戕,比宫人自戕更是大不敬。天子怕她起了轻生之意,成心放重了口气。她沉默半晌,说道:“琳琅晓得分寸。”
琳琅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喃喃反问:“没了?”小林道:“昨儿夜里俄然生了急病,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方才已经回了贵主子,贵主子闻声说是绞肠痧,倒叹了好几声。依端方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以是主子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
他悄声道:“今儿中午我再瞧你去。”
步辇稳稳地抬起,一溜宫灯簇拥着御辇,沉寂无声的宫墙夹道,只听得见近侍寺人们薄底靴轻巧的步声。极远的殿宇以外,半天皆是残暴的晨光,那样变幻流浪的色彩,橙红、橘黄、嫣红、醉紫、绯粉……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前呼后拥的步辇已经出了乾清门,广漠深远的天街已经呈现在面前,远远能够瞥见气势恢宏的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飞檐在晨光中伸展出雄浑的弧线,如同最桀骜的海东青伸展开双翼。
现在如许淡淡的香气已经是再熟谙不过,氤氲在天子的袍袖之间,她俄然感觉一阵衰弱的惊骇。天子见她眸光如水,在暗淡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俄然间就暗淡下去,如小小的、烛火的残烬。不由问:“你这是如何了?刚才不是说有事要我承诺你?”
琳琅“嗯”了一声,问:“皇上走了?”
他笑道:“你瞧这词可就成了嘉话。”
梁九功不时偷瞥天子的神采,见他渐渐闭上眼睛,红日初升,那明丽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由模糊担忧。天子倒是极快地展开双眼来,神采如常地说:“叫起吧。”
天子转过脸去,只不敢瞧着她的眼睛,说道:“只是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想悄悄养着,你每日不必畴昔服侍了。”她俄然微微一笑,说道:“皇上的发辫乱了,我替皇上梳头吧。”天子内心难过到了极处,却含笑承诺了一声。她去取了梳子来,将天子辫梢上的明黄穗子、金八宝坠角一一解下来,渐渐打散了头发。天子盘膝坐在那边,感觉那犀角梳齿浅浅地划过发间,她的手似在微微颤栗,终是不忍回过甚去,只作不知。
天子倒还像平常一样,含笑问:“你在做甚么呢?”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不敢多想,赶紧赔笑问:“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凭她是甚么样的大师蜜斯,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如何说未几了?”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欣然低声道:“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纳兰容若《采桑子》
琳琅自见到纳兰,固然不过仓促之间,便及时避走。虽由锦秋扶着,但是一起走来,心中思路纷杂,却没有一个动机能想得明白,只是神思恍忽。走过御花圃,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寺人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恰是延禧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施礼,琳琅只点一点头罢了。正待走开,忽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嫁妆匣子款式新奇,非常眼熟,恰是画珠素平常用的敬爱之物。不由惊奇道:“这像是宁朱紫的东西——你们这是拿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