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和妃(1)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朕”,她向来没有听过他那样降落的口气,软弱而茫然,就像一个平凡人般无助。在她影象里,他永久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尊,固然待她好,但是毕竟他是君,她是臣。而隔着三十年的鸿沟,他或许并不晓得她要甚么,固然他向来肯给她,这世上统统最好的东西。
天子喜好教她写字,每次都是一首御制诗,有一次乃至教她写他的名字,她学得甚慢,但是他老是肯手把手地教。教她写字时,他老是不说话,也不喜她说话,只是冷静握了她的手,一笔一划,极其用心,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紧的事。羊毫软软弯弯,写出来的字老是别别扭扭,横的像蚯蚓,竖的像树枝,偶然她会忍不住要笑,但是他不厌其烦。偶尔他会入迷,眼里有一抹不成捉摸的恍忽。在她印象里,天子固然暖和,但是深不成测,没有人敢猜想他的心机,她也不敢。后宫嫔妃如许多,他却如许眷顾她,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泽的。
晋了位份是丧事,佟贵妃扯头,她们三人做东,宴请了几位得脸的后宫主位,荣妃、宜妃、德妃、惠妃都赏光,一屋子人说谈笑笑,极是热烈。那是她第一次见着良嫔,良嫔为人温馨,连笑容也平和淡然,她总感觉这位良嫔瞧上去眼善,只未曾忆起是在那里见过。席间只觉宜妃非常看顾良嫔,她就没想明白,如许两本性子截然分歧的人,如何会订交。
她晓得天子在活力,如许没出处不问青红皂白,倒是头一回。她负气一样将素绢放回案上,请个双安道:“臣妾辞职。”向来对于她的小性,他皆愿姑息,乃至带了一丝放纵,老是含笑看她大发娇嗔。此次却转头就叫梁九功出去:“送和主子下船。”
天子走后,她往宜妃宫中去。可巧遇见宜妃送良妃出来,因平常不常来往,她特地含笑叫了声:“良姐姐。”良妃待人向来客气而冷淡,点一点头算是回礼了。宜妃引了她进暖阁里,正巧宫女清算了桌上的点心,因见有银丝面,她便笑道:“本来今儿是宜妃姐姐的生辰。”便将天子记错了生辰的话当作趣事讲了一遍。宜妃却似非常感到,过了好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宜妃为人最是开朗明快,甚少有如此难过之态,倒叫她好生迷惑了一回。
皇四子还是是很安闲的模样:“胤禛恰是进园来给额娘存候。”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早就传闻皇四子性子阴霾,最难捉摸,本来公然如此。
那人听着号召,本能地抬开端来,她吃了一惊,那人却不是寺人,年约三十许,一身黑缎团福长袍,内里罩着石青巴图鲁背心,头上亦只是一顶红绒结顶的黑缎便帽,但是腰际佩明黄带,明显是位皇子。
还是初春季气,日头晴暖,微风熏人。隔着帘子望去,天井里静而无声,只要廊下的鹦鹉,偶尔懒懒地扇动翅膀,它足上的金铃便一阵乱响。
——纳兰容若《浪淘沙》
过了数日,外务府奉了旨意,良嫔晋了良妃。王氏随口道:“到底是儿子争气,皇上固然不待见她,看在八爷的分上,老是肯给她脸面。”她内心不知为何难过起来,王氏这才发觉说错了话,赶紧笑道:“mm还如许年青,圣眷正浓,来岁必定会再添位小阿哥。”
一刹时只感觉绝望之至,到底年青气盛,感觉脸高低不来。离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气犹未平。踏上青石砌,蓦地一昂首,见着模糊有人分花拂柳而来,犹觉得是服侍差事的寺人,便欲命他去唤本身的宫女,因而道:“哎,你过来。”
她有些可惜地拿起那幅素绢,星星点点的墨迹里,脸庞的表面温和斑斓,她含笑道:“皇上倒是将臣妾画得美了……”绢上的如玉美人,端倪与她略异,神态似寥然的晨星,又像是帘卷西风起,那一剪脉脉菊花,虽只是表面,但是栩栩如生。正兀自入迷,忽听天子叮咛:“撂下。”她叫了声:“皇上。”他还是那种淡淡的神采:“朕叫你撂下。”
天子嫌宫里端方啰嗦,一年里头,倒似有半年驻跸畅春园。园子那样大,花红柳绿,一年四时风景如画。春季里枫叶如火,簇拥着亭台水榭,全部园子就像都照在蜡烛明光之下一样。乘了船,在琉璃碧滑的海子里,两岸皆是枫槭,倒映在水中,波光潋滟。天子命人预备了笔墨,他夙来雅擅丹青,就在舱中御案上经心描画出四周水光天气,题了新诗,一句一句地吟给她听。她并不晓得,他也并不解释,只是笑吟吟,无穷欢乐的模样。
她却一向再没有生养。后宫的妃嫔,最盼的就是生个儿子,但是有了儿子就有统统么?那良妃虽有八阿哥,但是她还是那样的孤单。除了阖宫朝觐,很少瞧见她在宫中走动。天子上了年纪,眷怀旧情,闲下来喜往入宫早的妃嫔那边去说说话,德妃、宜妃、惠妃……但是向来没传闻过往良妃那边去。
大家皆道她宠冠六宫。因为七月里选秀,十仲春即被册为和嫔,同时佟佳氏晋为贵妃,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自孝懿皇后崩逝便代理后宫。在那一天,另有位朱紫晋为良嫔,她是皇八子的生母,因为出身卑贱,天子向来不睬会她。此次能晋为嫔位,宫中皆道是因着八阿哥争气。这位面貌心性最肖似天子的阿哥才十八岁,就已经封了贝勒。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自隔年垂,半卷落日红雨入,燕子来时。回顾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穷凄迷。
心血来潮,他忽道:“朕给你画像。”她晓得天子素喜端庄,以是规端方矩地坐好了,死力地神采安闲。他凝睇她很久,目光那样专注,就像是岸上火红的枫槭,似要燃烧人的视野。仿佛好久以后,他才低头就着那素绢,方用淡墨勾画了数笔,正运笔自如,俄然停腕不画了。她本来坐得离御案极近,瞧着那薄绢上已经勾出的脸庞,侧影那样熟谙,她问:“皇上为何不画了?”天子将笔往砚台上一掷,“啪”一声响,数星墨点四溅开来,淡淡地说:“不画了,没意义。”
睡得久了,人只是乏乏的一点倦意,慵懒得不想起来,她因而唤贴身的宫女:“香吟。”却不是香吟出去,熟谙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连施礼都忘了:“皇上——”发鬓微松,在御前是很失礼的,天子却只是浅笑:“朕瞧你好睡,没让人唤醒你。”如许的宠溺,眼里又暴露那样的神采,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皇子这才明白她的身份,倒是安闲不迫,躬身施礼:“胤禛给母妃存候。”他有双如深黑夜色的眼睛,诸皇子虽样貌各别,但是这胤禛的眼睛,倒是澄彻洁白。她很客气道:“四爷请起,总听德妃姐姐挂念四阿哥。”实在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后抚养长大,与生母非常冷淡,但如许赶上,总得死力地找句话来粉饰宽裕。
如许一想,内心老是有一丝慌乱,空落落的慌乱。固然天子待她一如既往的好,那日还特地歇了晌午觉就过来瞧她,满面笑容地问她:“今儿你生辰,朕叫御膳房预备了银丝面,转头朕陪你吃面。”她怔了一下,方才含笑道:“皇上记错了,臣妾是十月里生的,这才过了端五节呢。”天子“哦”了一声,脸上还是笑着,只是眼神里又是她所不懂的那种恍忽。她嗔道:“皇上是记取谁的生辰了,恰好来诳臣妾。”
实在她是很喜好热烈的人,但是天子不喜好,她也只幸亏他面前老是沉默。他喜好她穿碧色的衣裳,江宁、姑苏、杭州三处织造新贡的衣料,赐给她的老是碧色、湖水色、莲青色、烟青色……贡缎、倭缎、织锦、府缎、绫、纱、罗、缂丝、杭绸……四时衣裳那样多,十七岁的年纪,谁不爱红香浓艳?可为着他不喜好,只得老是穿得素净如新荷。
厥后听人说,那是因为八阿哥与九阿哥过从甚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天子向来不喜好后妃群情前朝的事。她如许想着,脸上的神采不由有一丝恍忽,天子却最喜她这类怔忡的神采,握了她的手,俄然道:“朕教你写字。”
天子笑而不答,只说:“朕事情多,记胡涂了。”
宫里的日子,静得仿佛波澜不兴。妃嫔们待她都很和蔼,因为晓得天子宠嬖她。这宠嬖,或许真的可以是天长日久,平生一世吧。她和王氏最谈得来,因为年纪相差未几。有次在佟贵妃处闲坐,大师正说得热烈,宜妃俄然笑道:“你们瞧,她们两个真像一对亲姊妹。”细细打量,实在她和王氏并不甚像,只是下颌侧影,有着一样温和的弧度。德妃笑道:“皇上喜好瓜子脸,不幸我这圆脸,起初年还说是娇俏,现在只好算大饼了。”笑得宜嫔撑不住,一口茶差些喷出来。
实在德妃还是很美,团团的一张脸,当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这后宫的女子,哪一个不美?或者说,哪一个曾经不美?
那皇子身后相随的寺人已经请了个安:“和主子。”
入宫的第二年,她生了一名小格格,宗人府的玉牒上记录为皇十八女,但是出世方数月就短命了。她天然痛哭难抑,天子散了朝以后即仓促赶过来瞧她,见她悲哀欲绝,他的眼里是无尽的顾恤,夹着她所不懂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向来没有那样望着她,那样哀思,那样绝望,就像落空的不是一名女儿,而是他所保重的一个天下,固然他有那样多的格格、阿哥,但是这一刻他悲伤,仿佛更甚于她。她哭得声堵气噎,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冷静揽着她,最后,他说:“我欠了你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