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访客
因先皇驾崩,丧事未毕,都城各处酒楼歌坊冷僻凋敝,贩子间并无年节将至的热烈氛围。
力所能及之处,她已极力做成。
真要在他身上挑弊端,大略就是脾气有点拗。
很巧,放眼天下,属永宁节度使傅德明才气卓然,治下腐败,极得百姓赞誉。其政绩才德,四周节度使无人能及,也不比都城几位重臣减色,出将入相,更能服众。
丽景街上,买卖仍然昌隆,邻近年节,各府采买东西的车马交杂,熙熙攘攘。
傅煜拱手,姿势端肃岿然,说朝政千头万绪,天子难以恭览庶政、事必躬亲,须有能臣帮手。但现在朝堂上,很多官员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徒有繁华利己之心,而无匡扶帝王之能,须遴选有才气的官员入京,擢拔能率领百官的能臣担负相位,帮手天子。
――毕竟朝廷上争权夺利,各自为营,傅德明一定就能一家独大。
忙过年初的几日,趁着傅澜音那边得空,又畴昔拜见道贺。
最后夺得帝位的狂喜淡去,真坐到至尊皇位,面对毒手的前朝后宫,许朝宗明显很头疼。
傅煜举贤不避亲,保举傅德明入京为相。
而配房里,许婆婆已带人剪好了窗花、做好灯笼,备了些干果蜜饯。
傅家捏着永宁兵权,尾大不掉,已很令人头疼,若再介入相权,便会愈发难对于。许朝宗本就柔嫩而少定夺,心中作难,只说傅煜此议甚好,他考虑后会安排。
攸桐遥遥瞧了一眼,暂未去涮肉坊,到梨花街的住处,许婆婆迎出来,满面笑意。入内一瞧,内里诸事安好,夏嫂得空时做了好些酱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的柜架上,笼屉上蒸着糕点,香气诱人。
许朝宗哪怕心有顾忌,也须摆出信重之态,亲身畴昔将他扶起。而前面露笑容,说现在新朝初立,本该群臣同心肃除旧弊,做些无益天下百姓的功德,何如民气涣散、六部无能,很多弊端积重难返,当如何应对。
――这些浮名, 明显非傅家所求,至于田产财帛之物,更不会被傅家放在眼里。
傅煜非常不舍,却晓得都城里暗潮澎湃,有许朝宗防备贪婪,待傅德明入京后,更会有旁人虎视眈眈,攸桐若留在此处,不及在齐州安稳安闲,便命杜鹤护送她回齐州,顺道护送傅德明入京。
攸桐内心倒是轻松而镇静。
攸桐瞧了一圈,非常欢畅,让人将带的施礼安设安妥后,便钻进厨房,叫夏嫂备好锅子,备些菜肉,等杜双溪返来后,大师涮肉吃,其乐融融。次日去涮肉坊,将近来的账目瞧了瞧,听许长青兄弟俩禀事,后晌闭门回住处,安稳过除夕。
傅煜端但是入,瞧着御座上的帝王,恭祭奠见。
这股拗劲儿搁在医术上,能令他苦心研讨,哪怕旁人感觉不成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费很多工夫去揣摩,而后凭着满腹学问和过人的天禀,处理掉很多难啃的骨头。也是这股拗劲儿,让他死扛着亲朋的念叨,不肯随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顾世道凶恶,常往各处游学寻药,长些本领。
宫变的事上傅煜着力极多,事成后他却未大肆张扬, 更没露半点居功自大之态, 只偏安丹桂园中,冷眼观动静。许朝宗欲封赏爵位时, 傅煜皆推却不受, 欲封一品将军的虚衔, 也被直言回绝。
……
还是在麟德殿里,朱漆盘龙、铜鼎熏香,畴前是久病体弱的熙平帝坐在御案后,现在换成了年青的帝王, 温雅端贵。可惜朝廷积弊太深, 熙平帝在位十年,眼睁睁瞧着兵权旁落、政令难行,都有力挽回, 许朝宗既无威仪震慑的铁腕, 又乏重振超纲的手腕, 又能有几分回天之力?如果接个清平乱世在手里,有能臣良将帮手,他或许还能励精图治,现在接了个烂摊子,如何清算?
直到她坐归去落下车帘,直到马车拐过官道绝顶的树林,直到冷风骤起,行人纷繁闪避,他才回过神,拨马回城。临行前,昂首望了眼这座如巨兽蹲伏的城楼,唇边垂垂凝起冷意,而后策马入城,投入这座他惦记已久的龙潭虎穴。
但当这股拗劲儿用到她身上时,就有点吃不消了。
比起都城的清冷氛围,齐州城里明显热烈很多。
她感觉,有需求跟他好好谈谈了。
回宫一揣摩,这事儿虽是引狼入室,但若决然采纳,傅家若心存不满添乱,他现在可有力应对――上回傅煜帮他应对英王的刺杀、这回安插人手入宫夺权,许朝宗晓得傅煜的锋芒,自问临时有力压抑。且这阵子多数精力须放在内廷禁军当中,撤除迫在眉睫的隐患,朝堂上有力挟制,不免令局势更乱,非他所愿。
许朝宗一听,便知这相位才是傅家真正想要的。
谁知这位竟是锲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那里,即便上回傅煜厚着脸皮去乌梅山添乱,也无动于衷。
这般踌躇衡量,终是决定临时让步。
傅煜没动,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目光黏在她委宛端倪间,紧紧跟从。
……
倒不如先放虎狼出去,他稳定内廷后腾脱手,借傅德明之力立起帝王威仪,恩威并重皋牢民气,届时再借别处之力管束傅家,总比现在束手无策的好。
腊月里攸桐回京办事,他躲到深山里去研讨医术,不贪美食。等攸桐回齐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澜音,刚巧被秦良玉撞见后,这家伙就跟豹隐之人俄然悟了,勾动口腹之欲似的,三天两端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开几次后,他干脆从杜双溪那边套话,问到攸桐的住处,径直拜访登门。
攸桐很赏识秦良玉的脾气才调和这股拗劲儿。
这趟进京时,她走得谨慎翼翼、提心吊胆,因不肯定可否说动英王,前程未卜,内心未免担忧。幸亏事情停顿得很顺利,英王入觳,帮她打通衙门、推波助澜,徐家申明扫地、徐太师抵命归西、徐淑也得了报应,两年前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得以告终清理。
另有那小我。
傅德明入相的事就此议定,许朝宗怕周遭武将出乱子,也不敢放傅煜归去。
许朝宗看得出傅家胃口不小, 见两道封赏皆被推却,这日召傅煜进宫,亲身问计。
朝廷调令官员时另有很多文章可作,傅煜乐得留在都城安排,欣然应允。
她忍不住勾唇浅笑,探出半颗脑袋,朝他挥手道别。
隆冬暑热,高柳蝉嘶,攸桐坐在中庭树下,正渐渐翻看傅煜的手札。
攸桐坐在马车里,掀起后厢的软帘,看到傅煜策马立在城门外,墨金的披风猎猎而动。腊月天寒,可贵放晴日暖,慵慵的阳光洒在巍峨矗立的城楼,将上头班驳的油漆彩画、风雨陈迹照得清楚。城墙上旗号招展,保卫偷偷打着打盹,城下立马的悍将倒是身姿笔挺英挺,气度端肃沉稳,如猛虎立于羊群间,威仪夺目。
而秦良玉则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外,淡青的夏衫如云烟超脱,玉冠之下,端倪间笑意温润,身姿如玉山巍峨挺拔,如孤松矗立好看。见她面露诧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闲事商讨的模样,也不说话,只往里瞧了一眼,仿佛问她为何不宴客人出来。
攸桐暗自扶额,将手札藏回袖中,请他往跨院的厅里去。
虽是国丧,但这儿天高天子远,熙平帝久病无能、导致各处民变纷起,在百姓口中,已得了个昏君的名号。他驾崩的事,对齐州百姓而言,也只意味着悠远的都城换个天子罢了,并无多少震惊。
自今而后旧事散如云烟,天高地广、山净水媚,等候她的是美食、美景。
独一令她头疼的,是秦良玉。
去岁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将玉笔相赠时,攸桐便感觉有蹊跷,过后便成心避开,留杜双溪与他参议厨艺。原觉得这意义已非常较着,以秦良玉的聪明灵透,定能看明白,而后另寻美人――凭他的出身、操行和面貌,多的是想嫁的女人。
但这功绩, 却不能没半点表示, 不然太说不畴昔。
那双眼睛里,畴前藏着对皇权的狂热巴望,现在却清楚添了怠倦。
听得门房禀报,出院瞧见那张熟谙的面庞时,她几近目瞪口呆。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春来天暖,齐州城外游人如织,攸桐没了畴前的束缚,便常抽暇出城踏青,偶尔折花带回,夹到书里晾干后,随信寄给傅煜。更多的则供在瓷瓶里,摆在长案箱柜上,日日暗香,素净好看。
朝堂上的事凶恶庞大,攸桐帮不上忙,又惦记齐州的那座小院,待灰尘落定,便想归去。
小伉俪俩门当户对、少年相恋,婚后处得敦睦,叫人欣喜。
魏家而后再无需为申明所累,徐家的倾塌,也算是为冰湖里绝望的少女给了个交代。
攸桐走的时候,恰是小年。
秦良玉此人道情温雅,风韵漂亮,因自幼学医见惯痛苦,心底仁善却不陈腐,医术关乎性命,虽行事谨慎全面,却也不像许朝宗那样柔嫩寡断、害人害己,内心很有定夺。更别说诗才秀怀,本性纯澈,虽出身高门,却无骄贵傲然之气,伶仃拎出来,实在是个不成多得的夫君,也不愧他温良如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