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猎
裴该固然出征在外,每旬日也必有手札递回淮阴——既有给荀灌娘的家书,也有给卞壸等留守职员的公文——备悉陈述本身行军、作战的颠末。家书内容倒有八成都在叙事,仅一头一尾加几句思念之语,文辞极其朴素,层次却甚是清楚。
传闻屯垦地的耆老就是以向郡府进献贡品,感激官府的仁德化被,能得上天庇佑,普降瑞雪。汉儒讲“天人合一”,以是风调雨顺必是统治者之功,灾害产生必乃为政者无德,农夫本该看天用饭,遂被扭曲为看官府用饭——既然如此,汝等又岂敢不敬官府,不缴赋税,不该征募呢?
这回还是猫儿见到降雪,甚感奇特——入荀府之前,她耐久糊口在长江以南地区,这辈子就没见过几场雪,遑论如此之大——以是缠着荀灌娘要来郊野抚玩雪景。但等真出了城,本来还想窜改昔日风俗,今后做一个文静温良的大师妇女的荀灌娘终究按捺不住性子,驰马便出去打猎了;猫儿却很快看腻了雪景,只是伸直在炭炉旁打盹儿……
这少女的身量不高,在同龄人中算比较矮的,但四肢均匀,并不显得粗短。能够用一个并不那么得当的词汇来描述,叫做“详细而微”,少女不管身形、四肢,还是边幅,都显得极其的精美,她侧卧在毛毡上,白狐裘裹得很紧,但却把一双未着袜的白生生的玉足伸展在外——可见有炭炉在旁,狐裘在身,实在并不会感受酷寒。
幸亏裴服随即便道:“小人也听得不甚清楚,仿佛是或人自北而来,将及淮阴,卞守想请娘子先去见其家眷……”
荀灌娘将手中提着的死兔子交给一名仆人,然后偏身上马,大步迈入帐幔。少女紧随厥后,服侍着荀灌娘脱鞋登上毛毡,然后从速展开白狐裘,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骑马汗出,要防着风受寒。”荀灌娘挥手掸落狐裘,笑笑说:“有炭火烤着,岂会受寒?倒是猫儿,汝既不活动,还该多穿些出门才是。”
猫儿的父亲是荆州南边某部蛮族的族长,想当年荀崧才刚入荆,与本地土豪作战,猫某便率人前来互助,厥后为救荀崧而不幸战死。荀崧是以将其孤女支出府中为婢,但扶养一如己出之女——荀灌娘也把猫儿当作是本身的mm普通对待。
故此荀灌娘就问她:“内里的雪景不美么?”猫儿撅着嘴道:“初时看着甚好,看久了也不过如此,抑且晃眼……娘子,我们还是从速回城去吧。”
比如说现在在淮阴城外,邻近淮水和泗水交界处的处所,就围起了一道斑斓帐幔,足以掩蔽北风。帐幔中间,积雪都已扫尽,有粗过一围的大铜炉燃着无烟香炭,热气蒸腾,暖和若春。铜炉旁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毡上不但摆放着几案什物,另有一名少女裹着白狐裘,正在呼呼熟睡。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裴服又在帐幔外催促:“娘子可歇够了么?车乘已然备好,若再不归,城门将闭——且刚才有传报来,说卞守过府,本欲寻娘子说话。”
猫儿笑笑,安抚荀灌娘道:“娘子何必与他置气?奴婢毕竟是奴婢,休说娘子出身颍川荀,家门不弱于河东裴,便是小户人家,既为主母,奴婢也不当哓哓不断,批评仆人之非。”但她随即又劝荀灌娘:“娘子出嫁前,大师、娘子(这是指的荀崧佳耦)多曾奉劝,既为人妇,不成再如闺中时那般肆意无忌,弓马最好收起来吧。”
猫儿瞪大了两眼,茫然不解道:“为何他不在,娘子便不能有身?”
猫儿撅嘴道:“我也没让娘子带上弓箭出门啊……大师、娘子关照,望娘子早日为裴家诞下子嗣,如何数月了结不见动静?”她既遵循在荀氏家中的风俗,称呼荀灌娘之母为“娘子”,复依现在景况,也叫荀灌娘为“娘子”,异化在一起,称呼混乱,听得人不由好笑。
“娘子”是奴婢对主母的称呼,这名顿时骑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该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该暗里但唤其名,称为“荀灌娘”。
这被称为“猫儿”的婢女,本是荀灌娘的陪嫁丫嬛,并且在荀崧的假想中,该当负起“媵”的任务——当然啦,她年事太小,还不必焦急。“媵”就广义来讲,是指从嫁之人,非论男女;而其狭义,则单指出嫁女的替代品——古时贵族嫁女,常以妹或侄女从之,相称于买一送一,以固两族之好;至于老百姓就没这类讲究了,俩女人乃至更多女亲同嫁一人?那也得姑爷养得起才行啊。
荀灌娘皱眉道:“夫君远征在外,我又如何得孕?”
冬雪对于农业出产是很有好处的,积雪能够隔断外界的冷氛围,给冬小麦必然的防护——不过淮南向以植稻为主,小麦的莳植范围很小,可暂非论。且积雪熔化后,此中所含的氮素能够加强泥土肥力,还能够冻死很多越冬的害虫,前人虽未知其以是然,但颠末长年的经历堆集,对于冬雪之益农,还是遍及都有所体味的。
卞壸整日愁眉不展,但愿裴使君兵进河南后,能够当场集结到很多粮食,不必全都依靠徐州供输,不然的话,一旦粮运不济,导致败北,他卞望之不就变成千古罪人了么?
“‘先去’见其家眷?”荀灌娘一头的雾水,“究竟是何人?其家眷莫非在淮阴城中么?”
荀灌娘横她一眼:“若非汝撺掇,我又如何会出城来赏雪?”
那少女从速回应:“醒啦,早醒啦。”仓猝提起双手来摩挲一上面孔,然后跑到毛毡一侧,穿上鞋,一把撩开帐幔,连蹦带跳地朝人声处跑了畴昔。
有句话叫“光棍好熬,鳏夫难过”,实在妇人也是同理,未知此中滋味时髦且罢了,一旦得尝,便再难放下。荀灌娘又是回想,又有些不敢去想,不由伸手从怀内取出裴该不久前才寄来的一封家书,再次展开,品读起来。
非止卞壸罢了,暂摄下邳政事的荀崧和彭城相熊远一样忧愁繁忙——固然淮北的雪反倒没有淮南大,对于交通运输毕竟也会起到必然停滞感化,这是临出征前谁都没有料算到的事情。
“猫儿”固然精美、懒惰、敏感,确切如猫,但这并不是她称呼的来源,而仅仅因为——她本就姓猫。猫非中国之姓,乃是荆州南部和湘州部分地区的蛮人姓氏,那些蛮人据称为上古“三苗”以后,故此以“猫”为姓——因为当时猫、喵、苗等字本就同音。
荀灌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抬起手来,在猫儿头上打个爆栗:“此中原因,待汝长大了,天然晓得。”话才出口,脑海中蓦地闪现出婚后数日与裴该的缠绵之状来,不由双颊飞红,从速别过甚去。
以是论起家份来,这个“猫儿”并非浅显丫嬛,在从嫁者中天然要高出一头。
这名仆人名叫裴服,世代服侍闻喜裴氏的主支,厥后跟从裴该之兄裴嵩前去蓬关游说陈午,裴嵩遇害后,他艰巨求生,去岁才得着机遇来到淮阴,回归入裴。是以裴该对裴服未免另眼相看,虽无正式名分,他却隐然已是裴氏的管家了,荀灌娘既然嫁入裴家,光阴又不长,自也不便如平常奴婢般对待裴服。
邻近傍晚的时候,少女终究醒来了,伸展一下四肢,伸手揉揉眼睛,四外望望,幔帐中并无第二人在——那些保护的兵丁,天然都矗立在帐幔以外,不得传召,谁都不敢入内。但是那几名服侍的下人呢,全都跑哪儿去了?
骑士身边,仆人环绕——本来都早就迎出来了——那少女毫不客气地便即挤进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终究返来了。”
荀灌娘展读手札,不由心想:“计点光阴,裴郎当已兵进河南,要与胡军主力决斗了吧?不知下封书来时,是否已然打过,胜负如何?如果胜了,自当趁胜追击,平静河洛,西援关中,恐怕春播前都没法偿还……若败或肯归,但我虽欲其归,又岂忍他败北呢?且败军当中,唯恐性命难全啊……读他此信,不似家书,倒似史乘,条列战事,备悉靡遗,或许将来直接掐去头尾,便可觉得史……”
要说新婚之夜,裴该出语惊人,搞得荀灌娘满脑筋的浆糊,外加患得患失,厥后成佳耦之礼,只感觉晦涩难忍,又羞怯又镇静,几近没留下甚么好影象。倒是厥后几日,固然出征期近,诸事繁冗,裴该却夜夜过夜,初两日的狂暴过后——那实在是裴该素得久了之故——逐步改成和顺款款,荀灌娘始得咀嚼到此中滋味。
裴服愣了一下,从速道歉:“是小人说惯了,娘子恕罪。”摆布望望,转移话题:“既是娘子允归,且暂歇,小人出去安排车乘。”从速发展着就出了帐幔。
是以她笑一笑:“容我喘气定了,便归去吧。”
裴服大着胆量奉劝道:“实在……二郎不在,娘籽实不宜轻出,何况骑马射猎,非大师妇女所当为……”
但是对于广陵郡守卞壸而言,这场冬雪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费事,因为大雪覆盖了郊野,掩蔽了门路,使得向中州河南输运粮秣的步队行进迟缓。路走得越慢,路上吃用的就越多,里外一合算,本钱竟然进步了四成还不止……
正感苍茫,就听帐幔外马蹄声响——因为是踏雪而归,以是蹄声很闷,并且直到间隔很近,才始被她听闻。少女一轱轳爬起家来,还没筹思好本身该做些甚么,就听幛幔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猫儿还在睡么?”
说话的骑士穿得并未几,单衣外仅仅加了件豹皮的小袄罢了,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围着貂皮暖额。她背负马弓,腰挂箭壶,右手带缰,左手则提着一只带箭的灰色野兔。
荀灌娘闻言,秀眉微蹙:“卞守来寻我做甚?莫非说……”莫非是火线吃了败仗,动静传至淮阴了?不自禁地便心脏狂跳,仓猝站起家来。
这话裴服也说过不止一遍了,荀灌娘未面有些嫌他啰嗦——何况她也实在讨厌时俗,身为女子,这也不能做,那也不宜为——故此就特地挑裴服话中一个小错,板起脸来,并不峻厉地怒斥道:“长兄已殁,现在我夫君为裴氏之主,汝何得还以‘二郎’呼之?”
不过对于浅显人来讲,却大多无此烦苦衷。本来夏季酷寒,贫苦百姓就是等闲不出门的,那么降不降雪,对于糊口又能产生多大影响呢?至于富朱紫家,在家自有薪炭取暖,出门可着裘皮御寒,固然车辆在雪地上不易驰骋,骑马却无太大毛病。并且对于淮南地区来讲,如此大雪但是十年可贵一见啊,六合间苍茫一片,银装素裹,澄净洁白,真恰是良辰美景,值得细心观览一番。
荀灌娘略舒一口气,抬高声音说道——既象是对猫儿说,又象在自言自语——“裴氏诸仆,只这裴服多话,嘿,世代之奴就很了不起么?”
跟出去的一名中年仆伇也拱手说:“请娘子速速归城,不成在城外露宿啊。”
这一年的夏季,淮东地区格外酷寒,才刚进入腊月,天上就飘下了绵密细碎的雪花。特别是淮水以南,四望平野,毫无掩蔽,东临大海,本属于温带季风性气候,向来四时清楚,但如这般大雪,却也是十数年来都罕见的。
发音是苗,却写作猫,为何如此,即便博学如荀崧乃至裴该,也全都搞不明白。有能够是出于中国士人对外族风俗性的蔑称,特地加个“豸”旁,言彼等非人也,等若禽兽——古有“猃狁”,后代有“獞”(壮族)、“猺”(瑶族)等,皆此意也。当然也有能够是苗人本身拟的汉字名,因为当时家猫才刚传入中原不久,还不提高,所谓的“猫”,或者说其大属种“狸”,多指野生的小型猫科植物,那玩意儿不但不萌,还很凶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