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定四年的雨
名叫小怜的少女却看起来并未几欢畅,苦着脸道:“谁教那寒士实在烦人。”
他大口喝了一口酒,不由被酒意辣得叹了一声,“你这孩子,面貌气性万般皆好,能生得你如许一个女儿,也不知是谁的福分。”
凌晨的天气浑浊不明,昨夜的霜露顺着屋檐滴了下来,闾里间沉寂无声,就在此时,一阵高耸的打门声响了起来。
老冯感慨道:“他说得也并无事理,这年初,确是让人沉闷,只盼朝廷莫要再轻启战端,另有未央宫中的那位平安然安的,不然这日子却真有些艰苦了。”
少女细心掩上门,将怀中的胡琵琶悄悄放在一旁,抬起的斑斓面孔恰是本日在酒坊弹奏胡琵琶的乐姬,看着老冯欢畅的模样,也抿嘴一笑,“本日但是赚得钵满盆圆了?”
当时的老冯还未满头华发,皱纹横生,自顾自打理着那间小小的酒坊,日子说不上欢愉,却也并不艰苦,只是看着街边人皆是低头沮丧的模样,老冯也不高兴得很,因而他早早关了酒坊,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中,却见家门口前,一个小小的女孩浑身淋得湿透,在他家屋檐下瑟缩着躲雨。
那魁巨大汉进了门,见屋内无人,便要进阁房去搜,老冯俄然一咬牙,竟是涓滴不见常日里佝偻着身子的诚恳模样,发狠一把抱住大汉的脚踝,朝着阁房极力喊道:“小怜!快走!快……”
黄脸男人看着面前干瘪小老头儿的畏缩模样,手中轻描淡写地将一个荷包塞进老冯的手内心,若无其事地问道:“某乃楚六,这位阿翁,可否让你那女儿出来一见?”
炙得喷香的胡饼,炖了半日的羊汤,鲜美的气味仿佛将近从室内溢了出去,而门在此时被人从外翻开,老冯没有转头,只是一边分着胡饼一边呵呵笑道:“小怜来了,快来尝尝,这但是特地杀的活羊。”
漫冗长夜悄悄畴昔,长安城的霜积了一宿。
少女却只是望着车厢小窗外不断发展的风景,沉默不语。
冯小怜,天然是老冯的冯。
楚六见他眨眼间便一副奸商嘴脸,眼中不由暴露一丝鄙夷,“无甚大事,不过是听闻你家那女儿歌喉动听,想请去府上唱上几曲罢了。”
老冯顺手披上一件衣裳,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惫懒应道,正翻开了门,瞧见门外正立着两个面色不善的魁巨大汉,唬了一跳,“一大朝晨的,这是要何为啊?”
“冯小怜,孤女,出身不明,保定四年为百里酒坊店家冯百里所收养,并无疑点,是明净之人……不过若要详查约莫有些困难。”
他游移问道:“你……你的阿父和阿娘呢?走丢了么?”
不甚高深却扣民气弦的胡琵琶,尚未长成却足以等候的仙颜……另有那首《折杨柳歌辞》,这统统都与正在运营着某些大事的老者心中不谋而合,便随口命部下人去查清那少女的出身背景。
“来了来了……”
……
深夜,白日里于酒坊沉默喝酒的老者坐在案几前专注地浏览动手中棋谱,听着身先人的回报,只一愣神,便想起了阿谁弹着胡琵琶的少女。
老冯见两人模样并非善类,游移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堵在门前,谨慎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仿佛也是一个酷寒的季候,邙山之战才方才结束,朝廷十万雄师无功而返,冷落的街上,闾里已有亡故兵士的白幡高挂,行人俱是不得欢颜。可天偏又下起了雨,雨势虽小,却如附骨之蛆般黏在身上,沁得人百骸皆凉。
“本来如此,本来如此……”老冯勉强笑道,心中悄悄发苦,却又硬着头皮将身子更弯了几分,将笑容扯得愈发朴拙,“那倒是不巧了,那孩子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都给咳哑了,不如……”
跌坐在地上的老冯一时呆住了,他额角不知何时擦破了皮,看起来愈发衰老狼狈,而冯小怜自始至终却未曾与他说上一句,便被魁巨大汉簇拥着向屋外走去。
车厢内,楚六抱动手臂,看着劈面坐着的少女,想起她听得他口中说朱紫二字,便毫不踌躇地丢下家中老父奔赴而来,竟连矫饰都懒得去安抚几句,此等贪慕虚荣倒也真少见,因而看着她的目光中尽是挖苦。
门外,早有马车在等待,接上冯小怜后,缓缓驶离冯家的门口。
老冯被推得重重跌在了地上,惊诧地看着两人,他虽知冯小怜的边幅轻易引得觊觎,想着总能对付畴昔,大不了关了酒坊去郊野暂避一阵,却未推测来人竟如此霸道……
但是自大经纬天下的老者却不晓得,小人物,常常会给人欣喜。
老冯鳏居多年的心仿佛也跟着这几滴雨珠普通跌碎在了泥泞间。
老冯摸着颔下稀少的髯毛,呵呵地笑了起来,看着少女嘴角敬爱的小酒窝,又是几杯酒下了肚,目光便在恍忽间游离了起来,落在窗台上结着的霜气之上,霜气在室内暖融融的羊汤香味中蒸腾着,化作轻烟般的回想钻出了窗外,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看到了甚么极悠远的事物。
“你们竟敢私闯民宅!这长安城中莫非没有国法了么?”气愤、惊骇、错愕之下,他双目睁得通红,发丝披垂,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老头儿仿佛疯颠了般,嘶声道。
“尽量查。”老者皱起了眉,晓得要从茫茫人海中查出六年前一个小孤女的来源的确并不轻易,不过就算那少女再如何倾国倾城,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罢了,胸中尽是天下格式的他并未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只是不耐地朝身后挥了挥手,“让阿六去办。”
跟着傍晚的鼓声响起,日轮垂垂隐没,已是宵禁时分,酒坊中的客人三三两两地分开,西市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也在暗淡的余晖中冷僻了起来,萧瑟的街道之上,唯有闾里间的民居透出了暗淡的灯光。
灯光下,少女甜甜笑道:“小怜也不知本身是谁生的,不过,归恰是冯伯最有福分。”说着,也满满地盛了一碗羊汤递到他面前。
“还不是托小怜的福。”老冯咧嘴笑了起来,暴露一口泛黄残破的牙齿,“说来连我也是第一次听小怜唱歌,真真是天籁普通,之前却不知小怜竟是个歌声动听的。”
少女见他懊丧,眼眸一转,嘻嘻笑道,“这又与我们何干?”
楚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回身而去。
“只是这话在自家里说说便罢了,千万不能如本日酒馆中那般大发高论,那但是……犯讳讳的。”老冯心不足悸地叹道。
“是是,不提这些。”老冯恍然觉悟过来,拍了拍本身的脑门,然后为她盛了一大碗满满的羊汤,搓动手道:“来,快些吃,莫要凉了。”
那是保定四年……
未央宫中那位,天然指的是当今官家,大家都但愿那位莫要像前几位一样,位子还没坐热,便被刽子手拖下来一刀宰了……哪怕是多对峙几年也好。
……
楚六那里听不出老冯言语中的推委之意,便也不再粉饰,怒道:“不识汲引的老东西!真当某拿你没体例不成?”说罢,右手边阿谁魁巨大汉一把将老冯推开,直直闯进了大门中。
……
老冯少见地皱起了眉头,手臂如摈除蚊蝇般地在空中嫌恶地挥动了几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莫非老冯能见你一个小小的孤女流落街头不成?”
打门者仿佛是唯恐不能将屋主惊醒,手头愈发用劲,看起来几近要将这不甚安稳的门直接拍碎。
因而老冯家的饭桌上多了一付碗筷,多了一床被褥,多了一个名叫冯小怜的小女孩。
……
……
楚六慢悠悠地跟着踱了出去,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嘲笑道:“阿翁,某又不是要将你那女儿捉去卖入火坑,何必视某如虎狼?说不得,来日你女儿飞黄腾达做了朱紫,还要来怨你这番推三阻四呢。”
只见一个少女挑帘走出,她怀中抱着那把略旧的胡琵琶,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一幕,然后朝着楚六微微一笑,“这位郎君,请带路。”
“啪!啪!啪!”
不甚敞亮的烛火映托着老冯如树皮般皱纹纵横的面孔,显得格外衰老,少女捧着热腾腾的汤碗,心有感到,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冯伯,小怜此时还不知在那边流落流浪呢。”
小女孩的声音纤细得低不成闻:“我没有阿父,也没有阿娘。”小女孩抬开端,几滴雨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下滑落,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严峻和哀告,“……雨停了……我、我便分开……”
“这里但是冯家?”左手边阿谁黄脸男人问道。
魁巨大汉皱了皱眉,看着脚下的小老头儿用力一踹,却不料老冯发了狠,将满身力量都使了出来,这一挣竟是没有挣动,虎目中不由寒光一闪,正要行动,俄然听到悄悄柔柔的一个声声响起:“何至于此?”
老冯心头一跳,只觉手中的荷包便如烫手山芋般,晓得对方有备而来,并且脱手豪阔,定是非富即贵,不过好歹他也运营酒坊多年,自有一套应对,当下便躬着身子赔了一个笑容,“本来是楚六郎,却不知找我那女儿有何事?”
开初只是想让小女孩出去喝上一碗姜汤驱驱寒气,喝完了姜汤又顾恤她未曾睡上一个安稳觉,待她安息过了结忍不住做了碗羹汤让她吃饱肚子,吃饱了肚子后又不由为她此后的日子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