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无愁

第一章 折柳枝歌辞

酒坊中寂静半晌,无人说话,然后不知多少人如那寒士般,不约而同地将杯中醴酒沉默地倾洒在地上,像是将胸中不平藉此无言抒发,又像是在祭奠着何人的亡灵。

“自是有的!”老冯咧嘴笑了起来,佝偻着背的酒坊店家生着一副干瘪干枯的身板,看着像是个不良于行的怪老头,却老是暴露极其热忱的笑容,他取来酒瓮亲身送光临窗那桌前,一边拍开封泥,一边酬酢问道:“尚未到元日,郎君怎地就喝起了屠苏酒?”

本来稍有些沸腾的酒坊不由静了下来,不知谁直着嗓子嚷了一声:“还不是因为那刽子手!”

大周天和六年,立冬。

反正此时无事,老冯便为他斟上酒,然后搓动手呵呵笑道:“屠苏酒去病散寒,岁旦饮屠苏自是最好不过,不过如果身子不利落,还是要上医馆瞧瞧才是。”

目睹本来被弦音温和了的氛围又随即呆滞了起来,老冯公开里道了一声倒霉,从速朝少女使眼色,表示她快些拜别,却不料少女只是悄悄望着那寒士,俄然复又坐回了席间,指尖拨动琵琶带出一串浊音,竟是要再弹一曲。

“铮铮”的几声清响,少女弹起了胡琵琶,虽还未成曲调,琵琶声中却似已透出几分幽幽之意,让本来意气难平的酒坊中人都不由放下心头怨气,抬开端看着阿谁孤身坐在席间弹着胡琵琶的少女。

寒士一时怔住了,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尚在回味阿谁极斑斓的笑容,却俄然想起甚么,神采蓦地惨白,跌坐回席上,喃喃道:“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本来,某才是阿谁靡靡之人!”

半旧的红色广袖素面短袄襦裙,松松挽着如云般的乌黑长发,比起这素净如寒冬初雪般的服色,约莫十三四岁风景的少女低垂着头,洁净稚美的眉眼倒是春日里最清甜的蜜糖,温和的金色落日自窗外照进落在她肩头,映托着另有些青涩的斑斓容颜,连着弹琵琶的模样都有着行云流水的美感,让很多人一时竟是看得痴了。

本年的夏季仿佛比往年来得都要冷一些,或许是因汾北战事的兵挫地削,又或许是因盘桓在未央宫之上的那片乌云愈发阴霾,这个夏季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太利落,就连穿上最厚的夹袄,骨肉中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凉之意。

但是就在琵琶声最为激越之时,弦音却蓦地一落,本来手舞足蹈不能自已的世人皆是一怔,屏气凝神,不敢稍动,就听阿谁清冽纤细的歌声悠悠响起:“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方才少女的和顺还在耳畔,酒坊中人几近无人信赖此时的琵琶之音是由她所弹,而那愈焦炙促的琵琶之声却仿佛擂鼓般捶在心间,顿挫顿挫间,激得血脉中堵塞着的寒气都要随之如冰雪般熔化,化作热血喷涌而出。

何故驱寒,唯有杜康。

寒士的话语在小小的酒坊间非常清脆,顿时激起了几声拥戴,就连风尘仆仆的胡商也忍不住大声道了一声“恰是!”,唯有角落处的那桌还是一片安静,只是此中那位穿着清贵的老者抬起眼瞥了一瞥。

克日来百里酒坊的买卖格外得好,固然日头垂垂西下,但厅堂间仍然坐满了大半,让掌柜老冯拨弄算筹之时眉梢都有几分忧色,正想持续策画着生财大计时,便听光临窗那桌的寒士号召了一声,“店家,可有屠苏酒?”

歌声粗哑,合着激越的琵琶之声,倒是说不出的豪放,一时候仿佛置身于烽火硝烟满盈的苍茫六合间,因而更多的人开端应和了起来,“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寒士摇点头,面上暴露几分郁郁之色,“本年过得不甚痛快,难受得紧,想着邻近年关,总要将这心头燥郁去上一去。”

初初入冬,长安城便刮起了凛冽的北风,仿佛一夜之间,富强苍翠的老树便只剩下了光秃干瘪的枝桠,寒鸦低低掠过,带落残存的几枚枯叶飘零,却鄙人一秒被北风中行动仓促的行人踏碾成泥。

老冯吓得几近魂飞魄散,下认识望向门口,见并未有人路子,便随即连连向一样被吓得不清的伴计打眼色,伴计一怔,赶紧跑进了里间,不到半晌,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返来,朝着老冯点点头。

此言仿佛也戳进了老冯心中,他竟是不知不觉也为本身也斟满酒,一边饮着,一边苦闷叹道:“唉……汾北三年,不堪其苦,盼来盼去,却换得如此暗澹结束,却怪得了谁呢?”

酒坊中这才轰然雷动。

……

“铮”地一声清响,人弦俱寂。

见场间世人的重视力皆被这位绝美少女所吸引,老冯终因而松了一口气,心知总算将那篇大逆不道的说辞揭过。

说着,伴计便将厅堂中心几处无人坐的案几撤走,腾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处所,然后自里间走出一个少女,朝着堂间敛衽一礼,她怀中抱着一把略有些陈腐的胡琵琶,然后悄悄正坐在席间,瞧模样,似是一个歌伎。

少女身子一顿,微侧头看着说话那处――却又是那方才拍案而起的寒士,只见他低垂着眼把弄着杯盏,眼神涓滴没有往少女这瞟过一下,似是在自言自语,只是神采中很有讽刺之意。

而角落处,那位穿着清贵的老者饮尽杯中醴酒,满足地叹道,“这真是老夫听过最好的《折杨柳歌辞》。”

耳旁如春雷乍响,老冯握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抖,洒出很多酒液,这才如同烫手般地将酒盏放下,刚想说些甚么,却听身前“砰”地一声响声,只见那寒士拍案而起,端起酒盏,朗声道:“不错!君不君,臣不臣,这屠苏酒便是能祛我疾病,也难去我心头愤激,这酒,不喝也罢!”说罢,便将酒盏一倾,竟是将酒液尽数洒在了地上。

切切嘈嘈声愈发激昂起来,琵琶声声中似有铁马金戈交击相搏,又仿佛火树银花中的一场昌大胡旋舞,老冯点头晃脑地拿着筷子在杯盏上敲着清脆的鼓点,胡商早已镇静地载歌载舞起来,角落处不声不响的老者指节不由轻叩节拍,就连那寒士也忍不住忘情地大声相合:

几克日暮时分,绛色的流云如蜃气般沉沉地堆在陈腐的长安城之上,在暮色的掩映下,远处重轩镂槛的未央宫化作宏伟的青色剪影,有着如金子般暖和色彩的落日余晖勾画着每一片琉璃瓦,仿佛有沧桑双眼栖息在浓浓的暗影间,寂然无声地谛视着长安城的日出日暮。

少女的胡琵琶弹得不甚精美,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弦音间很有清幽之意,或许是她生得的确过分斑斓,待她几曲弹罢,便收得了很多的赏钱,而合法少女收了赏钱,筹办起家拜别时,俄然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怪道时势如此不振,本来心机尽付了靡靡之声中!”

“这不痛快,却不是身子不利落!”寒士抬头饮尽盏中屠苏酒,双颊便闪现出淡淡的醉意,漫声慨道:“汾北一役虽已畴昔数月,然宜阳城下,齐人取我建安等四戍,捕虏千余人而还!此等国辱,自是让人寝食难安,不敢健忘!”

少女用袖子悄悄拭去额上的汗珠,然后站起家望向临窗那桌,那寒士此时正满脸通红地拍掌,俄然感遭到她的目光,面色不由一僵,望着方才还出言热诚的少女,嘴唇嗫嚅不知该说些甚么,少女却朝他莞尔一笑,双颊闪现出两个敬爱的酒涡,然后抱起胡琵琶,回身拜别。

老冯勉强压下心头惶恐,强笑道:“瞧这……国度大事,我们这等黎庶却也故意有力,只能祈求天佑我大周了,不过本日还当不醉不归才是,莫议论这些扫了兴,来,将这些案几撤下。”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不知是谁俄然开口接着唱道:“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素手一拨,弦音便全然不复方才柔嫩委宛,反而清脆腾跃如玉珠滚落,轻拢慢捻中似雨声渐急,弦音如浪头般层叠高起,跟着乐律的跌宕,面前仿佛有马蹄纷沓,黄尘漫卷,在指尖轻巧利落地变幻着,期近将被潮头颠覆间却又千回百转,扣民气弦……

很久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角落处传来一声:“好!”

寒士一怔,不由抬眼看去,少女却已垂眸弹奏,胡琵琶声清脆悠远中,只听她开口轻声唱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像是初春湖水破冰时的清冽,又像是风中银器轻击时的纤细,一旁合着的琵琶之音,仿佛底子及不上这声音万分之一的动听,但是酒坊中人刚从这极美的歌声中缓过神来,恍然听出这是一首《折杨柳歌辞》时,少女指尖活动轻柔的琵琶声却突然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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