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4）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去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上天中海，在欧洲登岸，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如何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老婆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当中很少有暇如许地温存。他常常感觉老婆是个琐噜苏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视了老婆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竭诚，多么可贵；而儿子天星，是保持他们的感情的一条紧紧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客岁的明天，也是这半夜风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噢！”韩太太也含混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处所？”
“踏结结实地走吧，别顾虑家！昨儿早晨，我给你念了安然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安然安……”姑妈的叮咛声从身后传来。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返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废话，他确确实在是如许筹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便能够返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或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返来顾问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老侯，你归去吧！”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境……
走了，走了……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晓得，玉儿现在的俄然呈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如何这么率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分歧，我是贩子，你是门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当……”
内里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骇的吼怒声，仿佛本身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顺手带上了大门。
“或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感觉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屋子，给我天星……”
风停了，晴和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着花了，花团锦簇，光辉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人汉，穿戴整齐的长衫，戴着极新的弁冕，年青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漂亮、更萧洒！他落拓地在院子里安步，抚玩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另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动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脱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俄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摆，屋子在摇摆，“轰”的一声巨响，统统都化为乌有！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你……这是如何了？”韩太太蓦地展开眼，看着丈夫错愕失措的模样，不晓得产生了甚么事。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老婆，和顺的豪情、夸姣的神驰，把他离乡去国的弘远假想悄悄地熔化了！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如果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现在，故宫里的宝贝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季的时候，他就感觉玉儿的情感有些非常，他猜想能够是碰到了甚么豪情上的费事，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假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明显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果断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反面任何人筹议，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如何忍心赶她下车呢？他晓得玉儿的率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烈，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感她会做出甚么事！“你事前也反面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抚玉儿，让她放心肠把大学念完，如果北平出了甚么事儿，就从速回家，和姐姐相互照顾。玉儿一回身就回西配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喜地暴露笑容。
“上本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当真考虑考虑洋人亨彪炳的这个“没谱儿”的主张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本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本国？这……这算甚么事儿啊！”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感喟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归恰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狠恶地喘气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我不是不想上学，但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你了！”
“但行功德，莫问出息，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人汉的坚固的肌肉仿佛给她壮了胆量。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现在，她多么但愿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持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结结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喊着这个渗入着兄妹交谊和伉俪情分的密切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底，有咱的店；真主祥助我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害；真主给了我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当年玄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犯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当局拘系入狱；十仲春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停止“兵谏”，策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情”……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分开这个内忧内乱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度！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辩，只收回一串痛苦的嗟叹。
“不成，这不成啊！”她惊骇地展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仿佛一失手就会落进澎湃的波澜，“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如许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韩子奇伸手抚摩着“玉魔”白叟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起安然，早去早回啊！”
“命？”韩子奇抚着老婆的手，却找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抚她，“谁也不晓得自个儿的命……”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义，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迟早会发明的！”
韩子奇终究下了决计，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悠远的征途，他的刚强的赋性再次闪现出来，使得和他一样刚强的老婆的统统唇舌都白搭了。
现在，韩子奇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了，他只但愿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贰心碎！
北平的春季在风沙中逝去了，酷热的暑季又折磨着民气惶惑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薄弱的商店、钱庄、洋行，在为本身筹办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外洋。
韩子奇正想回身退出，那位蜜斯转过脸来――“Hello，Miss梁！很欢畅在拜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欢愉地喊道。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甚，再密意地望望儿子、老婆，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顷刻间，他蓦地想起李后主“最是仓促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穷悲怆！他不敢再转头，怕一瞬的回顾会窜改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没法窜改了，伴计们已经把货色、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中间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吉人自有天相，这屋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沉醉在幸运当中，健忘了窗外的暴风呼号，健忘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伤害。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处所？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要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韩太太不管如何也不肯分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单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贵重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买卖拜托给多年同事的账房老侯和伴计们，这几小我都是他的磨难之交，是他的忠厚奴婢，交给他们，是能够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经心保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当选出体积小、便于照顾、代价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很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跟着他漂洋过海。
走进包厢，韩子奇狐疑走错了处所：那边，已经有一名穿戴旗袍的蜜斯，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