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5)
“是的,我的太太最但愿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痛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诙谐,仿佛讽刺本身也是一种兴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获得了赔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标致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弊端,集合了好处,不像我这么丑恶,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船过了香港,径直向南驶去,中国大陆垂垂地看不见了,轮船飞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那边是此岸,那边是此岸。碧绿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头顶回旋,对这只漂泊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在遨游的乐土,而人倒是借道避难的出亡者!
沙蒙・亨特倒很欢畅,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冗长的旅途将不会感觉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驱逐女王一样欢迎你!”
两天以后,船在新加坡*岸,下南洋的搭客镇静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亨特先生,您的确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的确不像个‘约翰大叔’!”
韩子奇蓦地想起中国的春节期近!这些流落南洋的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中国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健忘了,本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僻!
“不,一点儿也不标致,”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淡!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都雅,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点头,“不敢领教,对我来讲,只要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状师,但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顾问买卖,我常常在内里,‘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提及他的统统,“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感觉奇特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管我的雇佣,支付我付的人为,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气担当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但愿活得悠长一些,让他耐烦地等候!”
蒸汽机车头收回猛兽般的呼啸,铁轮转动了,统统争辩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寂然坐在铺位上,甚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用心不说,等着看这高兴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感谢,”玉儿说,“您的太太必然像女王那样标致吧?”
锡兰以盛产宝石著称,世称“宝石岛”,距科伦坡六十四千米的“拉特纳普拉”的意义就是“宝石城”,韩子奇慕名已久了。玉器贩子沙蒙・亨特天然也有极大的兴趣,因而三小我舍舟登岸,急仓促赶去观光。
颠末科伦坡,轮船在这里有事件要办,停一天一夜才走。这对于五儿来讲,又是观光的好机遇,吵着要登陆去玩儿。出乎她的预感,这一次,韩子奇也有了极大的兴趣,要和他们去旅游“宝石城”。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靠近赤道的洋面上,气候炽烈,太阳像一颗当头吊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整天不断地转动的电扇和留声机几次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消弭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甲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温馨的了,有干净的房间,广大的餐厅,一日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讲,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能够随时叫酒保送来冷饮。赏识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求别的交费。但每天如此,也会令人有趣。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感觉烦,老是笑容满面地在船上到处逛,不管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近跑遍了全天下,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处所就留下过他的萍踪,他会说好几种说话。玉儿有这么一名领导,的确如鱼得水,她英语说得很好,和各式百般的人自在地扳谈。船上有一个从中国返国述职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语,也通汉语,和玉儿谈了好久,还觉得她是个教友呢。厥后玉儿和他争辩伊斯兰教和上帝教孰真孰伪,这个穿黑袍的圣徒竟然并不活力,嗫嚅了一阵,用中国话答复她说:“天下上只要一个天,而人们却对它有分歧的解释。这或许正如中国人说的:敬神如神在!”玉儿返来当笑话说给韩子奇听,说上帝教的信奉不堪一击,还把这事儿记在她的小本子上。韩子奇听了结毫无反应,只是半闭着眼睛斜坐在船面上的躺椅上,听那无止无休的涛声。
“宝石城”公然名不虚传,沿街几近找不到别的商店,卖的都是宝石!彩虹般的尖晶宝石,浅绿、中绿的海蓝宝石,大红的石榴宝石,乳红色的长月宝石,紫罗蓝、金黄、粉红的绿柱石,柠檬黄的闪光水晶……应有尽有,传闻锡兰岛上寸土皆有宝,随便在甚么处所开矿,都能够挖出宝石!最惹人谛视标要算紫翠玉和猫眼儿了。紫翠玉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则变成紫红色,独特的光彩使它具有昂扬的代价,每克拉竟达一万美圆以上;猫眼儿的希奇之处则在于它在阳光的晖映下会反射出一条刺眼的活光,并且跟着光芒的强弱时明时暗,微微动摇时还矫捷闪动,酷似猫的眼睛,因为锡兰是它的首要产地,被称为“锡兰猫眼儿”。沙蒙・亨特是“宝石城”的常客,他从这里便宜买了质料,带到中国去加工制作,然后再到欧洲经销,畴昔,汇远斋和奇珍斋替他做的很多活儿都是从锡兰买的宝石。现在,韩子奇置身于宝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进入了瑶池,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如醉如痴,恨不得把“宝石城”买光,但又如何能够呢?
新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吸引着猎奇的玉儿,她必然要登陆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趣,沙蒙・亨特却乐于伴随,他们出去转了半天,返来讲这儿和中国没有甚么两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穿中国打扮,商店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仿佛船走了这么久,还没分开中国似的。并且买来了很多南洋生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生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以后’,多成心机!还说,如果不吃榴莲,即是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迷榴莲:‘榴莲出,纱笼脱’,纱笼就是本地马来人的裤子,为了吃榴莲,不吝卖了裤子!”玉儿嬉笑著陈述她的新奇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收回单调古板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沙蒙・亨特提及生啊死啊,仍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怀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百般的题目,迫不及待地要提早体味阿谁陌生的天下,比令人堵塞的燕大抵成心机多了。
玉儿别致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一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船面上:“唔,甚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在满目萧索、暮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以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分开了上外洋滩。搭客当中,有很多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朋们赶到船埠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见”,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野收回来,那边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噢?那太好了,”玉儿镇静地说,“我们能够他乡遇故交了!”
玉儿被他这半开打趣半当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甚么?在上大学吗?”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仿佛对这统统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买卖,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