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6)
船绕过南也门的尖角,驶进了狭长的红海,抚着右舷看去,就是沙特阿拉伯了。沙特阿拉伯,这片炎热、瘠薄的地盘,大部分面积被炽热的砂砾覆盖,也没有娟秀的风景,也没有繁华的都会,乃至全境没有一片湖泊,没有一条河道,但是,这里却出世了一个巨大的人,全天下穆斯林心目中的贤人穆罕默德,他在公元七世纪草创建的伊斯兰教,以极大的感化力同一了他的国度,并且流行全天下,成为天下第二大宗教,信徒人数达数亿计,不能不说是一个古迹。一千三百多年以来,麦加一向是穆斯林日夜朝拜的圣地,枯燥的麦加涌流着汩汩不断的“赞穆赞穆”泉,啊,“赞穆赞穆”,这恰是韩子奇的爱子天星的经名!
身穿中国长衫的韩子奇,冷静地跟着沙蒙·亨特,踏上这陌生国度的地盘,雾中的伦敦,使他不辨东西,恍若置身于梦幻当中。摩肩接踵的英国人向这两个与众分歧的东方人投去猎奇的目光,他俄然认识到,在这里已经很丢脸到本身的同类了。但他不肯意在大庭广众之间闪现本身的惶惑,用心做出轻松的模样,问玉儿:“如何样?你终究如愿以偿了!”
玉儿的脸红了。
亨特太太细看了一阵,说:“是很好,您看,这茶叶恰好构成一个‘5’字,你们的到来大吉大利啊!”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镇静地喊着,拉着他的朋友走上船面,手舞足蹈地指导着,滚滚不断地报告着他的故国。“海豹”号响起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进泰晤士河滚滚的污流,伦敦的塔桥向两侧升起,为远道返来的游子敞开家门,薄薄的晨雾中,矗立着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高的尖顶,雄浑深沉的钟声响了,这是作为全天下标定时候的格林威治钟声!伦敦,零度子午线贯穿的处所,地球的起点,天下时候的起点!
冗长而艰巨的航程还在持续,“海豹”号不知倦怠地向前驶去,穿过安静而萧瑟的苏伊士运河,穿过由浩繁的活火山环绕的地中海,穿过西欧的“生命线”直布罗陀海峡,进入浩大的大西洋,转而向北,船尾的“米”字旗在英吉利海峡的劈面冷风中欢畅地飘舞,大不列颠岛终究遥遥在望了。
韩子奇笑了,玉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她自从踏上英国的地盘第一次暴露笑容。
他热忱地向玉儿伸脱手去,玉儿勉强地和他握了一下,这个白皮肤、高鼻梁、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却没有使她感到亲热。
夜深沉,玄色的浪涛载着一叶孤舟、载着人们各自分歧的希冀和烦闷,载着不成知的关于将来的梦幻,向天涯走去。
小亨特欢愉地嚷着,说的是不太谙练的中国话:“我晓得,必然是韩太太和韩先生!”
船持续向前飞行,沿着印度半岛的南部边沿向北,颠末孟买又左转向西,进入阿拉伯海。
韩子奇赶紧解释:“不,这是我的师妹梁冰玉……”
赶回科伦坡港,开船的汽笛已经拉响了。大胡子船长看着这三位飞跑着上船的客人,跟他们开了个打趣:“如果你们晚到一分钟,就被扔在锡兰了!”
“我叫奥立佛,”他又殷勤地和韩子奇握手,“欢迎您,中国的‘玉王’!”
“是吗?那就是我‘娘家’的人啦!”
亨特一家以极大的热忱驱逐中国来的客人,当然不会像亨特所说的那样像欢迎女王似的热烈,却也已经轰动了百口——实在,他们百口加上亨特也只要三小我。
舱里一片沉寂,韩子奇展转反侧,难以入眠,悄悄地走出舱门,来到空荡荡的船面上,手扶着雕栏,看那玄色的海水在船舷中间翻滚,忽而涌起雪浪,忽而又把泡沫击得粉碎,拉成一条条藕断丝连的网线,像大理石的纹路,变幻无穷。偶尔从波浪里跳出一串串飞鱼,展着像翅膀似的长鳍,“泼喇喇”画出美好的弧线,像海的精灵,在月光下转眼即逝。昂首看天上,一弯新月像一只玉玦,满天星斗如同撒满了珍珠。海上的天空,没有风沙,没有烟尘,好似一块庞大的墨玉,晶莹,幽深,仿佛高不成测,又仿佛伸手能够触摸,一尘不染的星月,比在陆地上空更切近人间。
“你是不是不舒畅?”韩子奇小声问她。
这不测的同亲之谊,使亨特太太和韩子奇都唤起对故里的深切感情,“请坐,请坐,故村夫!”亨特太太格外镇静。
“师妹?甚么是师妹?”小亨特仍然听不明白。
韩子奇莫名其妙,沙蒙·亨特笑着说:“她在给你们算命呢!恐怕她搞的这类花样,是中国当代用着草占卜的巫术在西方的变种!”
亨特太太凑过来,打量着他碗里水面上漂泊的茶叶,韩子奇觉得她看出来了客人对茶的不风俗,便规矩地说:“感谢,很好!”
亨特太太这才插上嘴和客人说话:“请出来吧,韩先生、梁蜜斯!”
“本籍漳州,”亨特太太说,“不过我是出世在伦敦的,向来也没有回过故乡,中国字认得也未几,只是小时候跟父母学说一点国语……”
韩子奇却仿佛一点儿也不悔怨此次冒险,答复说:“如果船上没有我的东西,我真情愿到此为止呢!”
吉达港间隔麦加另有三百千米的路程,他不成能前去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朝觐的时节。当天夜里,“海豹”号又载着他持续进步了。主赐福给您,吐罗耶定巴巴!如果您还活着,您必然是最幸运的人;如果您已经“无常”,也必然进入了崇高的天园!我走了,或许会让您悲伤绝望,您的易卜拉欣没有跟着您把路走到底,这十八年来,我被心中的另一个神灵所主宰,成了玉的奴婢!
“我本身也不晓得哪天到家!”老亨特慈爱地笑着,对儿子和太太说,“这就是我高贵的朋友……”
他又想起了另一小我,身无分文走天下的吐罗耶定巴巴。十八年前,他追跟着先人的踪迹走去了,朝着圣地麦加!他那老迈的身躯,穿戴草鞋的双脚,将如何走完这茫茫征途?他现在在那里啊?
望着静穆的星月,望着天涯模糊可见的阿拉伯半岛的淡影,他想起了五百年前中国人的阵容浩大的飞行。三保寺人郑和的船队恰是沿着这条海上航路,乘风破浪,跨太小半个地球,将中国文明和友情传播天下;现在,他的不肖子孙却乘坐着本国的轮船仓促出逃。汗青偶然嘲弄人,人却不得不直面无情的汗青!
船达吉达港,恰是太阳平西、穆斯林做哺礼的时候,满天红霞映在红海上,天上人间是一个金子做成的天下,宣礼的声声响起来,港口上的统统事情职员都放下了繁忙的事件,仓促地抚摩着空中沙土以“代净”,然后朝着东方虔诚地礼拜。现在,麦加是在他们的东方了,穆斯林老是从本身所处的地分辨认麦加的方向。一股独特的魅力把韩子奇和梁冰玉召登陆去,望下落日中清真寺金色的尖顶,他们冷静地肃立,朗读着前辈人传下来的清真言。十八年来,韩子奇已经把吐罗耶定巴巴传授的拜功荒废了,一向在黉舍读书的玉儿则从没有和母亲、姐姐那样一日五拜,现在,或许他们的姿式分歧乎典范,但是,他们却感到一股震慑灵魂的电传播遍满身……韩子奇麻痹了,他感觉吐罗耶定巴巴正在一个没法追随的处所呼唤着他,等候着他!
“爸爸!”年青的小亨特抢在妈妈的前边,勾着沙蒙·亨特的脖子,“为甚么不打个电报?我好去接您!”
“您的国语还是带闽南口音啊!敝乡原是泉州,我们还是乡亲呢!”
一声“玉王”,使韩子奇心中一震,刚才的小小的不镇静当即被抵消了,他俄然感到颠末两个多月海上观光以后的一丝欣喜。
亨特太太,一名挺“富态”的中国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胖墩墩的,穿戴一条肥大的长裙,身材确显得矮一些,但并不像亨特描述得那么“平淡”——或许是他在中国粹会了自谦。亨特太太的肤色浅褐,柳眉杏眼,眉弓略高,一眼能够看出是中国闽、粤一带的血缘。她仓促地跑出门来,望着远道返来的丈夫,欣喜地叫着:“噢,上帝,你总算返来了,没有死在袁世凯的手里!”她对中国体味得太少了,不晓得袁世凯已死了二十年,现在中国的战役和他没有甚么干系了。
韩子奇感觉她的口音有些耳熟:“亨特太太的府上是……?”
亨特家的客堂是其中、西参半的“混血儿”:西式的大壁炉、枝形吊灯和维多利亚期间的沙发,与明式的硬木桌椅、百宝格硬木柜并存,很像沙蒙·亨特在北平的居处。韩子奇和玉儿坐在硬木椅上,感觉另有几分像在中国。亨特太太捧上茶来,竟也是中国的青花瓷盖碗儿,韩子奇端起来,亲热地抿了一口,内里泡的是福建的“铁观音”,劲儿够大的!
“很抱愧,梁蜜斯,韩先生!我父亲的信里没有说清楚,”小亨特并不感觉难堪,还是那样谈笑自如,“不过我是衷心欢迎你们的,特别是这位斑斓的蜜斯,上帝能够做证!”
玉儿却没答复他,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前面,像个初度进城的乡间女人,没有在船上那么谈笑自如了。
“是韩先生徒弟的女儿,同时也是韩太太的mm,”沙蒙·亨特只好如许详细解释,并且抱怨儿子,“你莽鲁莽撞地,弄错了,应当向梁蜜斯报歉!”
“不是,”玉儿眼睛红红的,“我……想北平!”
韩子奇顿时感觉满身都松弛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如许,又何需求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