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七章 玉王(2)

韩太太正在为天星喂奶,她因生养过迟,奶水不敷,天星哭个不断,她正在焦急,俄然瞥见闯出去这么个风风火火的妇人,便恼火地问跟着跑来的玉儿:“这……这是如何回事儿?”

那妇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惊,抬开端来,感激地朝韩子奇屈膝施礼。

展期只要三天。三天以内,来者不拒,展期一过,恕不欢迎。这三天,没把北平城里的古玩玉器业、文物书画业闹翻了个儿,凡数得着的人物,都来旁观,一为大饱眼福,二为道贺韩老板喜生贵子,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与当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时的“博雅”宅门可罗雀的风景大不不异了。更有一些大学传授、着名学者也造府观宝,赞叹之余,还留下很多墨迹题咏,此中最惹人谛视标莫过于一副楹联:“奇技惊天,一脉青蓝出圣手;收藏冠世,千年灿烂聚名庐。”上、下联以鹤顶格巧嵌“奇”、“珍”二字,对奇珍斋主的不凡技艺和丰富保藏都赐与极高的评价;横披是两个斗大的字:“玉王”。来宾纷繁称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当之无愧啊!

一阵婴儿的哭声模糊从里院传来,那妇人俄然发疯似的朝内里跑去,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等玉儿解释,那妇人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抢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还给我吧!这是我的孩子啊!”

那妇人本来要走,听了这话,却一愣:“啊,一百天?满一百天了?”

韩子奇这才重视地看了看她,那妇人固然描述推悻,却并不丑恶,年纪约在三十岁高低,疏松地挽着个发髻,面庞肥胖,端倪倒还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个长年以乞讨为生的“撒乞赖”(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陈旧,但被扯破了几处,衣不蔽体,那妇人固然用手遮挡,还是露着肌肤。韩子奇回身对玉儿说:“你去拿几件旧衣裳,让这位大姐换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门。

这一次,韩子奇听得真逼真切,仿佛就在头顶,就在耳畔。他惊奇地茫然四顾,只见皓月当空,树影婆娑,没有一小我影儿,立时打了个暗斗,便壮着胆量,向着空中说:“是人,是冤,是福,是祸,我韩子奇都不怕,要扔,就尽管扔吧!”

韩子奇亲亲她怀中的天星,笑笑说;“不成食兮不裁缝,连城公但无穷奇!”

韩太太对此深为不解,望着那乱哄哄的人群,抱怨说:“你呀,真是魔怔了!买卖人不谈买卖,瞎热烈个甚么劲儿?”

韩子奇一惊,那声音仿佛有些像故去十余年的老先生的语声,便狐疑是本身思之甚切,形成幻听,不敢当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慨之情,毫无睡意了,因而信步走到院中,缓缓踱步,如有所思。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像一只羊脂白玉盘,洒下乌黑色的清辉,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开得光辉,香气袭人,轻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如同当年的琢玉之声。俄然,刚才那叫声又响起来:“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韩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夺返来,又怕吓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喊着玉儿说:“快关上门,别让她把孩子带跑了!”

天星出世满百天,韩子奇当然要庆贺一番。此次庆贺,不是大摆筵席,他却独出机杼地在新房搞了个“览玉嘉会”,以玉会友,把东配房三间打扫一净,摆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宝格柜子,将十年来苦心汇集的奇珍奇宝摆设此中,供玉业同仁、社会名流、文人骚人抚玩批评。此次嘉会,不在奇珍斋店堂而在“博雅”宅内停止,韩子奇自有一番企图:店办是为了销,家办则只是为了展,展而不销,足见藏品之贵重、仆人之狷介。为了此次嘉会,韩子奇让店里的账房先生老侯和伴计们来安插了好几个彻夜,到揭幕之日,却都让他们归去照顾店里的买卖,这里由他亲身主持,并让在燕大读书的玉儿请了三天事假,为他做助手。

这是大清乾隆天子题碧玉盘诗中的两句,韩太太天然听不明白,只是感觉丈夫变得和畴昔大不不异了,尽沉沦于不当吃、不当喝的“闲篇儿”,越来越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了。当着满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说甚么,怀里的孩子哭了,便抱着回西配房去喂奶。

韩太太有了孩子,卫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亲白氏已经在七年前“无常”,mm玉儿正在燕京大学读书,也不能总让她因为家里迟误功课,“博雅”宅中的统统事件,当然都要韩太太一小我顾问了。她畴昔勤谨惯了,事无大小,都情愿本身脱手。韩于奇曾经想把店里的伴计叫一个来管家,韩太太说:“甚么脏男人,能让他进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儿他能插上手?”韩子奇又说要雇个女仆人,韩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贼难防,谁晓得谁的心啊?可别像蒲缓昌似的,找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主子!”

这番话说罢,他本身也感觉毛骨悚然,精力恍忽,这时,只见从上房西北方向,一颗流星划破天井,光灿灿落出院中!韩子奇悄悄称奇,蹑足向前,那一团亮光还未燃烧,明晃晃在砖地上转动,如同用月光宝石琢成的一颗明珠。韩子奇见玉则迷,伸手就要去捧,那明珠却俄然不见了,仿佛钻入了地下,而刚才转动之处,砖墁南路却无缺无损!

“啊?”韩子奇忘怀统统,从速向西配房跑去。老婆正在怀胎期,临蓐已近,夜晚便和玉儿同住西配房,求个照顾,不料产期提早了!他方才踏进门里,已经听到了清脆的婴儿哭泣声!

玉儿赶快拦住,说:“大姐,明天我们家天星恰好满一百天,感谢您来道贺了!”

天星出世七日,韩子奇请阿匐为孩子起经名,由玉儿替姐姐抱着孩子,隔着产房的窗户,阿匐口中念念有词,叮咛里边将孩子有耳朝着他,悄悄地吹去一口气;再掉过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气;然后接“堵阿以”,定名典礼完成,赐名为“赞穆赞穆”,汉字的字面有赞美伊斯兰教初创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义则是“吮”,是圣地麦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兰历十仲春,前去朝觐的穆斯林都要痛饮“赞穆赞穆”泉水,如同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这名字的确是太好了:圣泉的水,天上的星!

王儿让那妇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堂等着,出来拿了一身韩太太穿剩下的裤、褂,给妇人换上,立时窜改了那乞丐的模样儿,倒像是个姣美的媳妇。妇人换了衣裳,手里攥着钱,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儿便拜:“撒瓦卜,善心的蜜斯,为主的祥助您!”

“甚么?疯子!”韩太太错愕地躲闪,天里却被那妇人抢在手中!

伉俪两个都笑了,这话也就搁下不提。

韩子奇三十二岁得子,抱在怀里,凝睇很久,热泪纵横,蓦地想起那颗从天而降、来去无踪的明珠,脱口道:“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佑‘博雅’宅,星落奇珍斋!”

一听这言语,就晓得她是个穆斯林,是瞥见大门上的“经字堵阿”才出去要“乜帖帖”本义是“举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几近成了“恩赐”的同义词。韩子奇想起本身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从衣袋中取出几个光洋,放在那只枯瘦的手上:“拿着,去吃顿饱饭吧!”

韩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刚才景象,如有若无,似真似幻,仿佛是做了一个梦……

西配房里,急仓促奔出师妹玉儿,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奇哥哥,你快来,姐姐恐怕是要……早产!”

来宾中另有很多洋人,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斋十年来的老主顾、韩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着韩子奇的手,无穷感慨:“韩先生,此次嘉会,我等了十几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必翻译,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但其他洋人则都用英语,韩子奇便让玉儿从中翻译。这倒不是因为韩子奇自谦英语不如玉儿,而是成心显现显现小师妹的才调。十九岁的玉儿,恰是芳华妙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宽袖高领大襟衫,袖筒只过臂肘,暴露玉笋般两条手臂,腰束一条黑绉纱裙,红色长统袜紧紧裹着一双秀腿,脚穿青布扣襻儿鞋。白润的面庞衬着一头黑发,两旁齐着耳垂,额前齐着眉心。朴实风雅,楚楚动听。洋书院的门生不怯场,一口纯粹的英语,与金发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谈,那些腰缠万贯的洋财东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如同臣民瞻仰公主。土财主们不懂英语,则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迷惑儿:如何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都集合在“博雅”宅了呢?

梦普通的丧事来临了“博雅”宅。韩太太结婚十年,三次怀胎,都流产短命,这一次又是七个月临蓐,却安然无恙,为朝子奇生了一个肉墩墩的男孩儿!

韩子奇对客人不分中外,不管穷达,一概以礼相待――却也只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商买卖、签订条约的,都请他们他日到柜上联络;有要恳请他将展品让渡的,一概直言回绝。

韩子奇和玉儿送客人出门,走到垂华门外,劈面被一个妇人挡住来路,那妇人低着头,一手抚着胸口,一手胆怯地往前微伸着,低声说:“撒瓦卜,出散个乜帖(感谢您给点儿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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