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
姑妈又在感慨了：“瞧瞧，甭管跑很多远的，都有个下落，说来就来了，如何我们那爷儿俩钉今儿没个影儿呢？”
“噢，我们颠末上海的时候，她在那儿停了停，有点事儿要办，”韩子奇死力使本身的神情天然，现在，他只能临时说到这儿，“我先返来了，晚两天，她也就到家了。”
“没了？”韩子奇一愣，这动静对他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仿佛并没有遭到多大的震惊，抬起眼来失神地望着她，“这……我也想到了！”
一其中年男人呈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着一只棕色皮箱。苍茫暮色中，他行动仓促地走进这条熟谙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收回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因为孔殷而显得有些踉跄，乃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唉！”韩太太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气却又上来了，“这个疯丫头，在本国还没疯够哇？来到家门口儿了，还不从速地奔家，逛甚么上海？真是的！”
“主啊！”姑妈俄然像失了火似地惊叫起来，“天星，天星，这是你爸！”
“她在哪儿呢？”韩太太又诘问。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当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纽扣，棕玄色的人字呢洋装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气，黎黑而清癯的脸颊上肌肉在颤栗。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玄色弁冕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动着泪花。啊，十年，终究返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
“我们的店……”韩太太神采变了，内心一阵悲怆，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他爸，我们的店，没了！”
韩子奇跟着老婆走进上房。毕竟分开十年了，他像在梦中似的环顾着室内的统统，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镶了螺钿的长案，紫釉瓷瓶，插着色彩已经发暗的孔雀羽毛……统统都还在，还照老模样摆着，只是显得陈腐了，冷僻了。
“不，她也返来了。”
“这是天星吧？”他声音颤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写的？”
阿谁不友爱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后，个子快赶上姑妈高了，穿戴对襟儿小袄，脸圆圆的，肤色黎黑，厚嘴唇紧绷着，仿佛随时在防备甚么威胁和进犯。
韩子奇的心酥了，他丢下皮箱，双手搂住儿子，抱起来，把脸贴在那张圆乎乎、黑黝黝的小脸上，“儿子，我的儿子！我想了你十年！”
欣喜使韩太太几近昏迷。复书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本身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内里的信纸上倒是稚嫩的孩童笔迹：“爸爸小姨快返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通报了最首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代写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惊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白叟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玉儿没跟你一块儿返来？”被丈夫的俄然到来冲得脑筋发昏的韩太太这才发觉还没瞥见她的胞妹。
门吱呀一声开了。姑妈望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的错愕，正待要再关上门，他已经迈进门槛了，热热地叫了声：“大姐！”
他的心一阵惊慌，“是我……”
“谁呀？”内里传出一个童声。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水、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书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苦楚得如同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她……”韩子奇的神采暗淡了，欣然地张着嘴，不晓得该如何向他们说玉儿的事儿。
“爸爸，小姨如何没返来呀？”天星也问，“听妈妈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姨，我还等着她呢！”
“哦？”姑妈愣愣地打量着这小我。
“那如何不上家来？”
“哎呀，这是如何说话呢？”一个妇人的声音，跟着脚步声传过来，“外边是谁呀？”
“得，进屋吧，”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欣喜的泪，“瞧瞧，这一见面儿，都不晓得说甚么好了！”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干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准开！”
“奇哥哥……”她哭着，笑着，呼喊着，还是儿时叫惯的称呼，还是初做新娘时密切的称呼，还是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义绵绵的称呼！
“可不，都十年了，他虚岁十二了，跟我们柱子……”姑妈唠唠叨叨地抢话说，说到这儿，却俄然咽住了。
“唉，‘十年存亡两茫茫’，统统都不堪假想！”韩子奇的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托着脸，无穷感慨，“大姐也就是*这点儿望兴了，就让她这么等下去吧。也难为她一向陪着你，熬了十年；难为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保持着我们的家、我们的店！”
“哎，哎，”姑妈承诺着走出去，还在擦眼泪，“瞧我这一焦急，都没想起来泡茶……”
韩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别乱他的心了！”
姑妈也慌了，她估计得比这更糟：“玉儿女人出了甚么事儿了？”
韩子奇听得出来。这个不幸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儿子了，就说：“唉，战役！我都没想到还能回家来……”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迷惑地闪了闪，俄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两串泪珠滚落下来，“我爸……我有爸爸了！”
“你们不说我也能想获得，哪儿都是天塌地陷！”韩子奇接过茶碗，却没有喝，“伦敦被炸得稀烂，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屋子塌了，连儿子都死了！我都没想到本身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如何着了呢，偶然候在梦里回了家，老是瞥见家破人亡了，你们都被……炸死了！现在瞥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炸成高山，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了。破财、毁东西没甚么，人好好儿的，就比甚么都当紧！”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役耗损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破坏了多少故里，粉碎了多少夸姣的梦，窜改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天下斗争，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全部地球。面对共同的灾害和仇敌，美、英、苏、中和统统蒙受法西斯践踏的群众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1945年5月8日，德国正式签订无前提投降书。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颁发了《寝兵圣旨》，宣布无前提投降。饱尝了战役磨难的全天下群众终究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恍忽之间，仿佛十年的光阴退去了，他凌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平常的无数个傍晚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喜信来得太俄然，韩太太被惊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昂首瞥见垂华门里的木雕影壁中间闪出了阿谁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健忘了脚下另有台阶，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扑，颠仆在阶下的雨路上！
“仲春二，龙昂首”。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窟中的虫豸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甜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中原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除夕祭奠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环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剃头，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屋子照墙壁，“仲春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监禁，令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初春仲春来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惊骇兵烫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仿佛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甚么干系的穆斯林！龙仿佛还没有醒来。
“大姐，您别焦急，”韩太太最怕听她魔魔怔怔地唠叨那的确“没影儿”的事儿，在韩家团聚的时候，更不肯让她悲伤，就像畴昔千百次一样地安抚她，“咱等着，人总有返来的时候！瞧，天星他爸这不就返来了嘛！您给他沏碗水去呀？”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儿，壁儿……”他低低地叫着她，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阿谁事事到处都要依仗师兄搀扶的师妹……不，十年没叫，已经口生了！
“你如何能想获得？”姑妈奉上了盖碗茶，蝎蝎虎虎地插嘴说，“这但是个天塌地陷的大难！奇珍斋毁得惨噢！……”
“她留在本国了？”韩太太焦急地问。
韩子奇脱下大衣，递给姑妈，坐在椅子上，把站在中间的天星揽在怀里，满腹的话不知从何提及，“天星都这么高了，我还是老记取他小时候的样儿……”
“坐下呀，快坐下，”姑妈扶着椅子，号召韩子奇，现在仆人倒像客人了，“大老远地返来，快坐下歇歇！”
十年来，“博雅”宅第一次响起如许的喝彩。
“是我，我返来了……”他答复，心怦怦地跳。
天星摆脱了父亲，撒腿就往里院跑，大张着两手，直着嗓子地喊：“妈！快看，快看，爸爸返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