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2)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激和更加夸姣的欲望以后,她感到轻松镇静,怀着伉俪久别相逢的欣喜与高兴,往西间走来了:“他爸,还不早早儿地躺下,在那儿瞎翻滚甚么?家是你的,该如何归置,你说话,明儿叫大姐给你好好儿地……”
“天星,别缠你爸了,他返来就不走了,今后爷儿俩谈天儿的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夙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的,谁的男人谁心疼,他没这么大的精力聊起没完,得让他早点儿睡!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了一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厥后乱成那样,也没舍得扔,我把它总算带返来了!”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韩太太!我说话不怕您恼:老侯对待您,那真是‘忠心报国’!如许的忠臣老将,您都把他当贼防,翻脸无情,一脚踢开,我有几个胆量,敢顶这个缺?”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晓得你……”
“早晓得如许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一阵后怕,“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也都毁了吧?自找!”
“韩太太!您如何赏我这么大的脸呢?我这两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够不着,既然连老侯都玩儿不转,我就更得衡量衡量了。得了,您另请高超吧!”
“啊?带返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韩子奇却涓滴睡意也没有。漫冗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晓得该如何往前捱!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返来,东西也就到了。”
“天星他妈,这事儿可闹大发了!”姑妈说,“店里一小我儿不剩,如何伐鼓啊?”
这还算客气的。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摆着他,“您给我说说本国的事儿,奉告我小姨甚么时候能到家?”
韩子奇却有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本国打得比我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一枪、挨一刀,主啊!”
“韩太太!奇珍斋不是遭了抢嘛,您得报案哪!打官司,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今后谁还敢进您的店门儿?出点甚么事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这话说得太大了。韩太太把家交给姑妈,本身每天到店里守摊儿,放出话儿去要招账房、伴计,却没有一个上门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遵还是日零零散星听来的线索,张三李四一个个去请。那些主儿,畴昔见了韩子奇都像衙役见了县官儿,子民见了皇上,现现在韩子奇不在家,奇珍斋出了岔子,他们倒一个个端起架子来了,好似隐居隆中请都请不动的卧龙诸葛,说出话来,叫你没法儿接:“韩太太!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活儿,我实在是不敢应啊!现现在,玉器行的买卖没法儿做,您瞅,除了蒲老板的汇远斋还能折腾一气,下剩的哪家铺子不是冷冷僻清?货没销路,料没来源,好些个作坊都洗手不于了,北平的好几千玉器匠人,您挨着人头儿数数,只剩百十个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您让我临危受命?这不是要我的都雅儿嘛,设若您的买卖让我给砸了,赶明儿还如何有脸见韩先生?”
“不成,这可不是个事儿。店锁在廊房二条,里头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离家又挺老远,没小我儿看着哪儿成啊?赶上如许儿的年代,又是兵又是匪贼,连锅儿端了都没准儿,就不但是偷个戒指儿了!”
“哟,我可不懂这一行,又不是开饭店儿!”姑妈说,“你虽说是门里出身,可到底也没管过柜上的事儿,成色啦,代价啦,恐怕也弄不太准。我们也不识个字,连账都没法儿落。再者说,家里店里两端儿跑,这可不是娘们儿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见女人就嚷‘花妞妞’,吓死人了……”
韩太太气得吃不下饭,姑妈急得团团转。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衣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不碍事的!又不是我请他们大伙儿吃‘滚蛋包子’,他们乐意走,我还不留呢!”韩太太敢作敢当,好马不吃转头草,她乃至光荣这帮不识好歹的主子来了个“伙辞东”,恰好顺水推舟“一笔清”,还不消耗钱打发他们走呢,倒省了一笔开消,“费钱雇人,还怕找不着比他们强上九成九的账房、伴计?只要我这儿言语声儿,说奇珍斋要用人,那些自个儿开不起铺子、夹承担皮儿搂货的主儿,谁不肯意来?准得挤破门!”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火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的玻璃罩中悄悄地燃烧,辐射出温和的光轮,暖和而昏黄,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黄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的人却改换了,这是梦吗?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寝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激全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安然返来。韩子奇不打搅她,推开了西间隔扇的门。内里很暗,一股久无人住的阴潮气味。他回身端起了客堂里的火油灯,走进阔别十年的书房。
“倒是。这可如何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那……就先把门儿关了,再渐渐儿地想体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玉器行里有话: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奉告我。店是如何毁的?”韩子奇抬开端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动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她有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光阴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俄然丧失了,韩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赶走了。谁晓得伴计们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斋顿时瘫痪了!
韩太太的表情镇静起来,他晓得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忧今后的日子了,“东西返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甚么?又有奔头儿了。缓一缓,把奇珍斋的字号再挂起来!”
“那甚么,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筹措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叮咛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老婆最镇静的时候。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腐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明显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仿佛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感觉脚下触到了甚么东西,这地不像畴昔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腰,低头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块玄色的长方形木板横卧在那儿,是甚么?他端了灯去照。啊,灯几近从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灯光下,三个鎏金大字闪着金黄的光:奇珍斋!他放下灯,跪在地上,谨慎翼翼地捧出那块厚重的木板,拂着上面的灰尘。他的手在颤抖,清泪滚落在染着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斋“死不见尸”,他或许不会如许动心,当这劫后遗物摆在他的面前,才真逼真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公然是完了!但它如何会完了呢?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几千里的火车,无穷无尽的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何况,他的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的岔道口横在他的面前,他还不晓得该如何走,也不晓得本身是否另有才气、有勇气走下去呢。
好兴趣俄然被拦腰截断了,她神采慌了,手刚扶着西间的门框,就瞥见韩子奇跪在地上,无声地打扫那块奇珍斋大匾!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承诺着往外走。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用过父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父亲是那样别致,还不晓得体贴。韩子奇半晌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麻痹了,满身都在瑟瑟颤栗,丈夫的扣问震惊了她内心的伤痛,统统都没法再坦白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恶)!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胡涂啊……”
天星挺不甘心肠跟着姑妈往东配房走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玉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要窗纸透过来的一点暗淡灯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纸切成“炸瓷”似的碎纹。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统统都是他所熟谙的、铭记在心的,即便没有任何亮光,他也了如指掌。他抚摩着廊柱,抚摩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分歧月色的浮雕。觉得要落空的,却留下来了,支出的只是:光阴。光阴是留不住的。光阴留给人的是创伤,在伦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接受伦敦那样的轰炸,以是“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但是,奇珍斋却落空了,为甚么会落空呢?
竟无一人肯出山。韩太太没辙了,跟姑妈商讨:“要不然,我们姐儿俩就先乱来着?”
另有比这更刺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