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6）
“姑妈，你好！”小女人伸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翻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青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女人，身背面，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另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索呢。咦，这是干吗的？
“壁儿，我哪有如许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本身的衣衿，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晓得，在外洋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不管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其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每天盼着家里的信，每天探听中国的动静，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希冀了！好轻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底子没推测能收到覆信！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颤抖得不敢翻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固然只要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笔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另有儿子，另有家！归去吧，归去，在外头一天也不肯待了！当时候，英国早就不兵戈了，我们分开了亨特家，别的租了屋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黉舍教书了。黉舍想耐久聘请她，但愿我们能留下来。但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另有甚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返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俩人谁也没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你……把我mm毁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开端，“我……忘不了啊，如果然忘了，我还会返来吗？”
“叫甚么全成，跟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女人的脸。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但是个大丧事儿……”
“谈甚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娘家’？她能永久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涯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哎，好，好！”姑妈喜好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如何没一块儿来呀？”
“瞧我，帮衬着欢畅，忘了外头另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甚么，劳您驾给搬出去，先搁南房吧，渐渐再归置。哎，留意，留意，渐渐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返来？谁叫你返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返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返来，我眼不见，心稳定，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甚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东配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悄悄地叫着：“爸……”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惊骇，我们没打斗，在这儿筹议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我爸爸，明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畴昔爱吃的，在本国横是没处所买去，返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晓得返来该如何见你！船到了上海，一登陆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地盘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窜改了主张，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返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在哪儿呢？”
天亮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在旅店里，到了家门口，她又踌躇了！我只好先把她安设个处所，再跟你谈……”
“唉！”韩太太有力地收回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感喟，“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成传扬，畴昔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返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任务了。今后永久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久不准再理睬她！”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成心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儿昨儿早晨提及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悲伤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倒霉，“大难都畴昔了，人返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女人？哎呀呀，昨儿传闻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面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返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返来了，跟我一块儿返来了……”
“大姐，我返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如何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甚么？天星他妈，有甚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甚么性儿？”
“如何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但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承诺？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还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甚么狗杂碎？说！”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儿似的！”韩太太听得心伤，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感情交叉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返来？还敢返来！”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儿，昨儿早晨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没人回声，她只听到了一声感喟。这是如何回事儿？乐还乐不敷呢，哪有感喟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迷惑儿一边走出来，东间里头的景象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感喟！
姑妈批示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顺手又插上大门，兴趣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了，模恍惚糊闻声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回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伉俪，瞧这两口儿，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你说……该如何办？”韩子奇完整没有了主张，统统全凭老婆决计了。
姑妈好绝望！冷静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慨：这个家，另有甚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起深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内心好不是滋味儿。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