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7）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颤抖，“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甚么错……”
“真好玩，真好玩！”小女人摆脱了姑妈的度量，扶着雕栏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配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甚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大姨，你好！”小女人对谁都一视同仁，规矩热忱。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乱来几时？”姑妈深思着，极当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计划，仿佛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别人的运气，“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错愕的脸！
“那可不？女人嫁到天涯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慨道，“返来就还住西配房吧，这是你的老处所，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配房给你清算出来了，甚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寒光。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返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仿佛看到了童年的本身！家，我的家，我又返来了！
“我倒‘欺侮’了你了？你还晓得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返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就教就教你：你返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回籍、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筹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梁冰玉不由打了个寒噤：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程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晓得家里已经没有我的安身之地！
本能的恶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类恶感只是在乎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现出来；她要节制住局势，让统统都遵循她所但愿的方向走！她强迫着本身，做出笑容，“哎，”她承诺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好！大姨这儿好吗？”
韩太太神采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如许的事儿，一个大女人带着个孩子返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梁冰玉不晓得该如何答复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统统，不是又重现在面前了吗？
“为甚么不准我叫爸爸？”小女人委曲地哭着说，“爸爸不是娘舅……”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没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亮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返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感情恍惚了本身的必然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晓得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耗费了，您可谁都不准奉告，连天星都不能让他晓得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如果泄漏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哦……姐姐呢？”梁冰玉游移地站住了。
韩太太偶然再活力了，这是甚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仓促走出寝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开端，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韩子奇坐不住了，快速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甚么？”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会商对她们母女的措置计划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嘲笑：“不幸，真不幸！我只晓得战役是残暴的，觉得战役的磨难能够令人和人的豪情更加*近，却不晓得比战役更残暴的是人！豪情在哪儿？人道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力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小我，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力叫她的爸爸！”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矢语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小女人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好我呢！”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健忘了凌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埠分享这骨肉团聚的高兴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女人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姑妈吓得颤抖：“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我们家的人……”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家声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爸爸……”小女人遭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畴昔。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嫩疏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主啊！”姑妈慌到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徒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意两旁世人……”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如何一档子事儿？”
“姐姐……”劈面热诚使梁冰玉难以忍耐，“姐姐，请你尊敬别人的品德……”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竭啊！”姑妈证明着她的结论，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返来了，返来却听你如许欺侮我……”
韩太太蓦地转过脸去，她瞥见了阿谁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活力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她猎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另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瞥见了一个熟谙的身影，欢畅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娘舅’都成，就是不准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周到的办法。
梁冰玉蓦地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答复竟出人不测埠必定。
“甚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肝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哟，你倒另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甚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很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整听不出此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下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发作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如何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交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以外的统统，十足都健忘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久是姐妹啊！
“我不晓得，”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连络了，事情就是这么简朴。至于你，我只晓得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老婆，但那已经是畴昔了！”
小女人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品德’？甚么叫‘品德’？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甚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薄命的mm！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