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8）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主啊！”姑妈急到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如何办？这可如何办……”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悄悄地吹着，吹着。吹得不烫了，把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这是女儿第一次喝故乡的水，不晓得是甜，还是苦？
“啊？你说还能如何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没法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平小的女人，“你如何还不幸我？我这是不幸你呢！”
客堂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收回“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炽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弭仇恨，那也是一种摆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豪情而痛苦了。姐姐，谅解我，不是我成心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役窜改了统统，窜改了人的运气！战役堵截了汗青，我们底子没有想到还能活到明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役结束了，我们重新构造的家庭幸运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或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或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玩弄，因为我们不成能真正健忘，北平另有一个家！外洋流落的苦楚，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类感情，我想你也能够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役中完整毁掉，它很快又规复了，我们也有了安身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本身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返来，屋子退了，事情辞了，好轻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返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甚。她度量中的女儿挣扎着伸脱手：“爸爸！……”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难堪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感觉mm不幸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mm，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取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甚么差池，只要平安然安地返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返来得对！”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畴昔瞅那边的神采，“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初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如何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mm也还得在你背面……”
梁冰玉抱着女儿，快速站起家来，朝门外走去！复苏了，她完整复苏了，感激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本身的位置！甚么爱情的神话，甚么人生的代价，甚么糊口的权力，甚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没法再忍耐，只感觉脑筋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嗟叹，“你们这是逼我死啊！”
“大姐，您真不幸……”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困而又薄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如许的女人，愚笨、麻痹、自贱、自辱，持家的奴婢、生养的东西，男人的附庸，那里还谈得上甚么爱的权力？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情势的、畸形的婚姻！更不幸的是，男人如许看女人，女人也如许看女人！“您……把我当何为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返来是我的主张……”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非常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俄然错愕地抬开端，收回一声惨叫。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晓得寒伧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男人的吗？”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凹凸！她还觉得这是为玉儿讨情告饶说好话呢，还觉得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觉得她在万般无法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喊，乞助的呼吸，讨赦的呼喊！当穆民们被错综庞大的情面世事所缠绕，堕入了不能自拔的坎阱和泥塘，就只要把运气交给全能的主，请主来赐与讯断了！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慨着，内心却想着远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外头是如何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我们柱子跟他爸也能返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好的哟！……”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mm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畴昔，本身也十指连心肠疼，有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不该返来，我真不该返来……”她在这仇恨面前颤栗了！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如何出了这么个馊主张啊？不会不返来吗？”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天下，两个小后代的天下。这个天下，没有清嫉，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排挤。这个天下是梦，也是实际。
“是啊，我究竟返来干甚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抚心自问，她竟然连本身都说不清楚返来的动机。是仅仅想返来看看这难忘的故乡、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糊口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糊口之路的背面有断崖，前头有峭壁，莫非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返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认识到它的沉重和艰巨。北平，“博雅”宅，不但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但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冲突，莫非能够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乡北平以后，又游移地留住了脚步，临时居住于旅店，博得一点喘气、一点思考、一点决定。而这决定竟是反几次复没有成果！家，已经近在天涯了，姐姐在那边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边等着她呢，她为甚么要本身把本身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踌躇盘桓，不再等候任何人的答应，回家来了！结果是甚么？她不晓得！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抗对姐姐的思念，或许是储藏在血液中的这类力量，推着她不顾统统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驱逐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如何抵抗啊！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要颤抖地饮泣！
初春的太阳从灰濛濛的云彩里暴露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整齐的芽苞。不管隆冬曾经是如何酷寒，春季老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固执地要发展，要抽芽，要吐出新枝，绽放新花。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忿忿地喘气，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底子就不肯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感觉，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如何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在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如何讲正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不幸你？一掉泪就甚么都认头？没门儿！“雨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返来分歧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返来吗？你干吗返来啊？”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嘲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另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量！”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脱手！天星他妈，玉儿女人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