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2）
白头伉俪提及少年龄，是让人沉沦、让人伤感的，韩太太说着说着，不觉落下泪来。韩子奇却感觉内心安稳了一些。六十年一个花甲，他这六十年已经经历了一个循环，从流浪儿变成财主，又从财主重新回到一贫如洗，和本来一样，获得的又都落空了，即是甚么也没获得，运气和他开了一个大打趣，把他戏弄够了，培植够了，他也老了，这才懂了。早晓得，不该这么苦奔苦挣。吐罗耶定巴巴早就对他说过，人是人间的仓促过客，躯体是灵魂临时的凭借之所，活着只是长久的一瞬，身后才是长生。和长生比拟，那长久的一瞬是微不敷道的，繁华繁华只不过是过眼烟云，金银财宝只不过是粪土污泥。人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安拉就给他写好了命书，预定了平生的寿限、支出、职业、福分。凡是射中统统的，不求自来；凡是射中所无的，强求必失。《古兰经》中有明文训戒：“当代糊口，只是游戏、文娱……只是欺哄人的享用。”“大地上统统的灾害，和你们所遭的祸害，在我缔造那些祸害之前，无不记实在天经中……以免你们为本身所丧失的而哀痛，为我所犒赏你们的而狂喜。”那么，韩子奇也就应当知天乐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啊，那大铜床，那写字台，那照片，那巴西木、留声机、书……都混乱地扔到院子里，韩子奇哭着、爬着，去抢救那些贵重的遗物，抢救本身的命！
没过几天，房管所也来了人，让韩家的人十足从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间呢，你们归里包堆连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充足住的了，快搬！困难户等着呢！
儿媳送来一碗绿豆汤，让爸爸凉凉儿地喝点儿，败败心火。
“他爸，顾命吧，别心疼东西！”韩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攥着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尽量欣喜他。实在，她本身又如何能不心疼那些东西？“黄金有价玉无价”，那些东西，是奇珍斋的精华，是“博雅”宅的根底，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带走了又带返来，她才有了主心骨儿，今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孙后代的日子也不消愁了。财帛是人的血脉，有钱，人才气在人前直起腰来；没有钱，人的那点儿精气神儿立时就垮了，脑袋就耷拉下来了。甭管新社会、旧社会，谁也不能离了钱，谁也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博雅”宅里的这一笔庞大的财产，本来除了他们老伉俪俩和“无常”了的老姑妈，没人晓得。当局不晓得，特艺公司的带领不晓得，玉器业的同业不晓得，街坊四邻、两旁世人都不晓得，他们只晓得这边儿奇珍斋全部儿开张了，那边儿韩子奇两手空空位返来了，“博雅”宅只剩下个空架子。束缚后日子过得比别人强，那是韩子奇凭本领挣的国度人为，谁也不晓得他家有个宝库，拿出一件最次的，给儿子办丧事还绰绰不足呢。连天星和陈淑彦也完整不晓得爸爸的屋里锁的是甚么。今儿全完了，谁都晓得了！当年，韩太太为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冤枉了老侯，现在侯家的后辈上门清理这笔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报应吗？看起来，东西都充公了还不算，从今今后，还得戴一顶“本钱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断不了，连亲家——淑彦她爸阿谁“小业主”都不如了！想到这些，韩太太内心寒透了骨头，她惨白的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就再也伸展不开了。但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伤口上撒盐，眼瞅着老头子的命要搭到里头去，她如果再不给他宽解，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这个家就散了！她只能把本身内心兴家立业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浇灭，把话说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想发财，也不想守财：“他爸，财帛算甚么？攒一辈子钱，不如念一辈子经。财帛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当代的福，没准儿是后代的罪；当代的苦，没准儿是后代的乐。人不能跟命争，得认命，但行功德，莫问出息！只当我们甚么都没有，就像你跟咱爸学徒的那会儿似的，我们穷得那样儿，也不能不过啊！他爸，你可得想开呀！……”
望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天星感到难堪，他要求房管所答应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动父亲，他经不起颠簸了！
有几件东西当然决不会卖，韩子奇现在用的是女儿的床，女儿的桌子。女儿的遗物都摆在他的身边，每天看着冰玉和女儿的照片。他感觉本身去见女儿的日子不远了。既然当代是后代的筹办，后代是当代的归宿，死是连接今、后两世的桥梁，那就早点儿跨畴昔吧，跨畴昔便能够见到女儿了！当代另有甚么可沉沦的呢？
而人一旦把该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懒惰了，他再往前奔，还奔甚么呢？奔死吗？
在劫后覆巢，韩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张大沙发，流着眼泪，为他洗净身上的血痕，擦去脸上的泪水。
“红卫兵”走了，大卡车拉走了全数的藏王，另有“玉王”横技和“奇珍斋”大匾这两样“变天账”！
这个时候还顾甚么玉啊？如果不是韩太太和陈淑彦跪地告饶，苦苦地拦住“红卫兵”，四指宽的皮带能把他打死！
韩子奇摇点头。他已经透心儿凉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铲、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朝的玉玦，汉朝的刚卯、青玉天马、青玉螭纹剑鞘饰，唐朝的青玉飞天珮、白美女物带板、青玉云纹耳杯，宋朝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元朝的青玉牧马镇、碧玉双耳活环龙纹尊，明朝的刻有琢玉大师陆子冈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朝的白玉三羊壶、翡翠盖碗、玛瑙三果花插……没有一件晚于乾隆期间的，没有一件不是希世珍宝！这些东西，落空了上哪儿找去？“玉王”没有了玉，还如何活？他悔怨1946年不该从英国返来，使这些珍宝遭此灾害；他悔怨1948年没有像蒲缓昌那样闻风而动，举家南迁，不然，这两个朋友仇家还能够在香港持续较量！唉，时过境迁，现在悔怨另有甚么用呢？……
韩子奇仍然有所沉沦。那是二十年来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还的债，未赎的罪。他一向在记念着一小我，冷静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老婆面前透露，更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透露，只要女儿晓得他的心，却又晓得得太晚了。他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诉了，只能闷在内心。但他不能把这情、这火、这债、这罪都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本身要向本身清理，要求得阿谁不能健忘的人的宽恕。但是，他不晓得她现在流落何方？不晓得她这二十年来是死是活？路途遥遥，大海茫茫，他到那里去寻觅她呢？他气味奄奄，朝不虑夕，又如何能够再一次走遍天涯天涯呢？“路远莫致倚难过，何为怀忧心烦伤”！“侧身西望涕沾裳”！
第二天，公司里就来了人，给他讲了一阵“情势”，叫他交代本身的“罪过汗青”，那神采和语气都很峻厉。
也不可！反动不是宴客用饭，凡是仇敌拥戴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故乡伙越是沉沦西配房，就越得快搬，“困难户”干脆齐脱手，把里边的东西都腾出去！
“求……求求你们，让我住西配房吧？西配房我……实在舍不得……”苟延残喘的韩于奇从床上抬起颀长的脖子，苦苦要求。他不是舍不得屋子，是舍不得那块处所，那是冰玉住过的、也是女儿住过的处所，他甘愿搬出上房，永久住在那儿，最后也死在那儿。
他向儿子要来纸、笔，支起病躯，伏在女儿的书桌上，脱手写一封信，每写一行，都要破钞极大的体力，喘气一阵，打量着那张照片，积储一些力量，再持续写。他那麻痹的手很难把笔拿稳，昏花的老眼很难把纸上的横格看清，字写得很大，并且歪歪扭扭，相互堆叠着、扭结着，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时候也是相称吃力的。这封信，他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天，写得很长，装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包裹。信封上，用英文誊写的是当年沙蒙·亨特的地点，拜请他不管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这封信转给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还健在的话。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绝望地嗟叹……
不可！
里院成了大杂院，住的满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间倒座挤着“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挤下了。实在，即便屋子再少一些也还是能挤下，小百姓擅挤。塞不下的东西就卖了，一张硬木桌子才值几块钱。卖吧，卖了给青萍、结绿换订奶的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