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3)
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到爸爸身边。
韩子奇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冷静地计算着日子。现在的国际邮件不*轮船了,不必在路上担搁两个月了,航空信差未几一个礼拜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顿时出发,那么,一个礼拜以后便能够见面了。他将耐烦等着她,必然等着她,不见到她的面,他不会咽气。见了面必定会悲伤落泪的,那没干系,离别的泪是苦的,相逢的泪是甜的。想到这里,他乃至有些镇静。
“为甚么?”他很恼火,人老了,走不动了,这么点儿事教唆儿子,都教唆不动,让人悲伤,“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该如何说。他不能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不能让爸爸晓得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肯意刺激爸爸,更不能劈面儿数落爸爸,只好找个来由:“现现在不准跟本国人通信了,让上边儿查出来可了不得!”
内里的信是用中文写的,他熟谙,但很难辨认,得猜,得揣摩。他一看下款写的是小姨的名字,内容也就不难揣摩了!
他推开儿子的手,有力地跌卧在床上!
他真是老胡涂了!
倒应南房里躺着的韩子奇,奄奄一息。
他把厚厚的一叠信看完,胸中的肝火已经把一双眼睛烧得血红,爸爸老胡涂了!
“博雅”宅门楼屋脊上残存的一只鸱吻被冲掉了,里院的海棠和石榴被刮倒了,抄手游廊油漆彩画上的墨汁被淋掉了,黑水在院子里流淌,裹着没有成熟的海棠和石榴。
八月的雷暴雨铺天盖地,像是真下了决计,要“洗濯统统污泥浊水”!
药碗掉在砖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药汁像一摊黑血。
他孔殷地展开眼睛,支起上身,问:“信……寄出去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厨房去,填到煤球炉子里,炉口上坐着一只黑乎乎的沙锅,那是他给爸爸煎的汤药。
他不再用饭,这个躯壳,已经用不着再填东西了!
黑夜深沉,大雨滂湃。
天星把药碗搁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耷拉着脑袋说:“没有。”
他已经好多年没给任何人写过信了,感觉写这封艰巨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种享用。发明手札这类东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对话的持续和替代。人和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对话,偶然候面劈面都不能对话,偶然候想对话又见不着面儿。信能把嘴里说不出的话、内心的话写出来,信能把人的思惟豪情传到千里万里以外的见不着面儿的人那边去。以是信比说话更顶用。他俄然认识到信是那么宝贵,那么首要。如果话不能说,信也不能写,人就会憋死、愁死、苦死。为甚么早不写这封信呢?早就该写。如果五年前写这封信,还能够奉告冰玉关于女儿的好动静。但当时候他没有勇气写,他总感觉本身不配给冰玉写信。现在就更不配了,却又必须写。不写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会永久受冰玉的怒斥。他但愿当代的债,当代了清,不要拖到后代!
但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没妈了。大人之间搅不清的纠葛给后代造了罪了!天星尽着本身的力量庇护mm,尽着本身的心疼爱mm。mm从小跟爸爸学的一口好英语,mm上完中学又考上了大学,他一点儿也不妒嫉。那是他本身没赶上好时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度过的。在奇珍斋垮了以后,到爸爸有了事情之前,阿谁空档儿是个战乱年代,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不晓得爸爸还藏着那么多值钱的玉。为了挣钱养家,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就主动要求进厂当学徒了,那年他才十五岁,踞起脚后跟儿才气够到机器!但是他不悔怨,不抱怨,他情愿本身把苦都吃尽,把甜都留给mm!谁晓得,mm的命比他还苦!……
天星原觉得父亲是在受命向公司“交代罪过汗青”,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却不料父亲写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面的洋文,就傻眼了。在这类日子口儿给本国人写信?爸爸这是找死啊!
天星记得小姨,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返来过,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甚么都懂了,甚么都能记着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儿给这个家留下了多么惨痛的创伤。他晓得妈妈恨小姨,恨她抢走了爸爸。妈妈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屋子,妈妈是人,如何能让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妈妈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爱到了顶点的恨。她到底还是爱爸爸,他返来了,还是收留他,跟他过日子,妈妈是怕这个家散了,怕天星没爸爸!
他没有去邮局,而是回到本身的屋去。陈淑彦还没放工,青萍哄着结绿在床上玩儿。
通红的煤球中间窜起一丛火苗儿,满纸荒唐言、一把酸楚泪,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天星手里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仓促扯开信封,急于晓得内里的内容。他底子不晓得私家通信奥妙是受法律庇护的,这时候法律实在也已经不管事儿了,这封信,他不查抄也有人查抄,倒不如他先“查抄”。
他不再喝那些苦汤,喝够了!甚么药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吃不喝地昏睡着,不晓得本身已经昏睡了多久,弄不清楚年代日,这些都和他没干系了。他只等着本身喘完最后一口气,只等着死。
星承诺着,走出了爸爸的房间,带上门。
“让我给烧了。”天星低着头说。他不敢看爸爸的脸,感觉本身实在也对不起爸爸,但是他不得不那样做。
“快……快去啊!”韩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儿子,催促他。
“烧了?”两颗火星从韩子奇的双眼中爆裂,“烧了……烧了……”火星燃烧了。
他吃力地喘气着,把信封的封口粘好,慎重地交给天星,叮嘱他从速寄走,必然要登记,寄航空信,别怕贵。那神情,不亚于以命相托。他不奉告儿子这封信的内容和目标,儿子不熟谙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经悔怨没有教儿子学英文,现在不悔怨了。
“噢……”韩子奇惊骇地睁着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那……信呢?”他抓住儿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他一边看信,一边堕泪。爸爸不该把新月的死讯奉告小姨,一个母亲看到如许的动静,还如何活啊!
这封信太首要了!
天星端着药碗走出去:“爸,您该吃药了。”
他一边看信,一边颤抖。爸爸不该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晓得爸爸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见她一面,这类感情,天星懂,他本身也有这类思念,这类痛苦。但是,小姨不能再返来了!新月已经不在了,还让她返来干甚么?妈妈如果见了小姨,准能疯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受如许的刺激干甚么?家里现在不但有了儿媳妇,另有了孙子、孙女,淑彦对家里畴昔的事儿都不晓得,青萍、结绿当然永久也不会晓得,还当着儿孙抖落那些老年陈账干甚么?非得把眼现尽、把脸丢尽、把家拆尽不算完吗?现在这个家已经成了甚么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