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10)
“不过了,不过了!”老侯一边扔,一边直着嗓子嚷,“姓候的两袖清风,不背如许的黑锅!”
姑妈吃紧白白地抢上前劝她:“天星他妈,甭这么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够……”
五个孩子乱成一团,跺着脚:“不走,我们不走!”
老侯吓坏了:“太太,太太……我哪儿有如许的心?东西是您的,奇珍斋是您的!”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哑哑的,像在渗血,“戒指儿不管是谁偷的,我赔您!该多少钱,给多少钱,我姓侯的人穷志不短!现钱不敷,咱落上账,我就是砸锅卖铁、当牛做马,这辈子也还您!”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乱颤,“太太,我凭着‘伊玛尼’赌咒……”
“咳,咳,咳!”韩太太从里边追出来,“我可没说辞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样儿:账,咱得算清楚!”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吓得腿肚子转筋,两手拉着韩太太,“他决不敢……”
老半天没人理睬的天星泪汪汪地从藤萝架中间跑到韩太太身边,拉着她的衣衿:“妈,不让哥哥姐姐走,我们还玩骑大马呢……”
老侯忿忿地端了老婆一脚:“窝囊废,起来!走,咱走!”
“那谁晓得?”韩太太看他们伉俪俩的那种紧锣密鼓一唱一和的样儿,更觉可疑,“只要有这个心,哪儿不能藏?一只戒指儿又不消车拉船载的!”
“他如何不敢啊?这不是指着鼻子说我呢吗?合算这东西是我偷的!”韩太太嘴唇发白,手脚都在颤抖,“闹了半天你是上家来抓贼追赃了?”
蓝宝石!一颗意味着慈爱、诚笃、谨慎和德高望重的蓝宝石不翼而飞,从而毁了全部奇珍斋!
“说?还说甚么呀!我跟着韩先生十几年,不敢说功绩也有苦劳,账目上没出过了点儿不对,到头来谁能推测这一步?”老侯抛弃手里的东西,仰天长叹,“韩先生!老侯没有对不起您的处所!您可别怪我不等您了!”
但是,韩太太千万没有推测,老侯的拜别,摆荡了奇珍斋的根底,和老侯一起跟着韩子奇创业的伴计们,忿忿不平:连老侯如许为奇珍斋立过汗马功绩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们还等甚么好果子吃?他们前脚送走了老侯,后脚就联名向韩太太提出要“出号”,撂挑子不干了!看看你这个卸磨杀驴的老板娘如何办?*拉拢几个娘们儿家打麻将能乱来住奇珍斋?有本领你就自个儿使吧!
侯嫂哭天抢地地扑到韩太太跟前:“太太,您开恩,您不幸不幸我们娘儿几个吧!没有您的阴凉儿,我们可如何活啊!”
侯嫂扑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手拍得砖地啪啪响:“太太!您这但是屈了他呀,他可没把您搁错了处所啊!我们一家七口吃着您、喝着您,他再浑也不能带头偷您的东西啊……在您这儿住着,戒指儿能往哪儿藏啊……”
侯家的三个小子两个丫头一向吓得不敢出声儿,这会儿一看炸了窝,哭着叫着去拦老侯:“爸!这是干吗?这是干吗?……”
韩太太抱起天星,脸贴着脸,“儿啊,妈盼着你长成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汉,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您翻!您翻!”老侯像疯了似的踉踉跄跄往南房跑,把箱子、柜子、承担、被窝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老侯终究走了,他把半辈子的积储、老婆结婚时候的金饰,都顶了债,并且留给韩太太一张未清部分的账单,分开了奇珍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韩太太消弭了心中的隐患,出了一口恶气。当侯嫂向她跪地告饶的时候,当她看着那给天星当马骑的孩子哭着走出大门的时候,她何尝没动过怜悯之心,但是,说出去的话,她不能收回,她必须以杀一傲百的手腕给剩下的伴计们看看,在奇珍斋,到底谁是仆人!
又一个拂晓到来了,萧瑟如圆明园遗址的街道旁,救火车在放射水柱,抢险队员在发掘瓦砾中残存的生命,双层大众汽车像摸索着进步的瞎子,在弹坑之间谨慎地绕行,每天的线路都在“随机应变”。千百名管子工弓着腰在抢修暴露着的煤气、自来水管道。产科病院的地下室里,接生婆如同炮兵似的戴起钢盔,驱逐刻不容缓要出世在战役中的婴儿。地铁车站成了市民的出亡所,夜夜都黑压压挤满了人,犯人似的席地而卧。天一亮,各自卷着毛毯,提着装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处理肚子题目。送牛奶的老头儿忠于职守,又赶着那匹幸而昨夜没被炸死的老顿时路了。邮差也又出动了,对写信有着特别的偏疼的英国人并不因为轰炸而少写一点儿,反而因为亲朋的隔绝和圣诞的行未到临,而使邮件大大增加,很多邮差不得不照顾了太太来帮手,头一天当助手,第二天就独当一面了。
轰炸也没法禁止商品的畅通,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伴计在打扫了门前的碎玻璃和残砖烂瓦以后,还得耐烦地用劫后幸存的货色打发购货欲畅旺的主顾。很多人深为没有抢在十月一号开端征收“消耗税”之前买足必备物品而可惜,现在每购一物都要交货价三分之一的税,也只好冒死往前挤!闹市上冒出了许很多多的摊贩,卖那些在避祸时最有效的东西:电筒、电池、防毒面具。银匠也在街头办事,卖的不是银金饰而是“脖饰”:像狗牌儿似的,上面为主顾刻上姓名,现卖现刻,这类买卖一时非常昌隆,买者不过是为了本身一旦被炸死便于被支属认领尸首!另有做不花本钱的买卖的:能说会道的吉卜赛流浪女人给那些惶惑然不知何日弃世的人们看手相,预卜在这场大难当中的凶吉。当然,另有乞丐,瞽者音乐家激昂地拉着帕格尼尼的变奏曲《卡玛尼奥拉》,把这首在断头台上反暴政、争自在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能是低劣的,感情倒是竭诚的……
无情的大轰炸还在持续。伦敦上空浓厚的冬雾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祷告并没能阻挡住柏林派来的飞贼,它们昼伏夜出,每天都给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走了!走了!”老侯哑哑地吼着,不知是号召他的老婆孩子,还是在向天涯的韩子奇告别,“走了……”
韩太太冷冷地说:“大姐,您这是干甚么?让他走,没有鸡子儿,咱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姑妈哆颤抖嗦地拦着老侯:“不成,哪儿能这么样儿走了呢?说过闹过就算完了,店里的买卖还得指着你呢!”
“得了,你另有‘伊玛尼’?满嘴的仁义品德,肚子里狼心狗肺!见财起意,你太狠了,你!”
“太太,您说……那戒指儿是……是我昧起来了?”
“那谁晓得?平话唱戏我也不是没听过贼喊捉贼的!”
“你还晓得啊?”韩太太摆脱姑妈和侯嫂,伸手点着老侯的脸,“你眼里另有我这个店主啊?奇珍斋还没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绕着弯儿地鼓励我把奇珍斋‘倒’出去,你当我是傻子,听不出你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眼瞅着我不上这个套儿,你又玩儿新奇的,把一盆脏水往我身上泼,指着鼻子说我是贼!姓侯的,你拍拍知己想一想,韩子奇待你如何样?你口口声声说给他当‘看家狗’,他一走,你这只狗就翻脸不认人了,瞅着我们娘儿几个好欺负啊?”
姑妈慌得丢了那一头儿,又来劝这一头儿:“老侯,不能这么信性儿地闹腾,有话渐渐儿地跟太太说,啊?”
老侯急得蹦高儿:“我是贼?我是贼?”